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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野孤女叶蓁,曾救过一位眼盲落难的公子。
  那公子貌若谪仙,温雅端方。相处久了,叶蓁便生出了别的心思。
  打听到那公子没成亲,又没有未婚妻之后,叶蓁便半真半假试探:“戏里都说,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,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么?”
  那公子怔愣了下,温声答好,说待他归家禀明长辈后,便来迎娶叶蓁。
  可后来,食言的却是叶蓁。
  知道那公子家世后,叶蓁自知高攀不起,便甩了那公子。
  可偏偏天意弄人,叶蓁甩了那公子不久后,便被人带去上京,成了天子流落民间的胞妹。
  一日天子将叶蓁召过去,道:“朕为你寻了个太傅。”
  叶蓁回头,看见来人时,顿觉呼吸不畅。
  先前被甩了的那公子,此时眼神清明,向叶蓁行礼:“臣谢重顾见过公主,日后便由臣教导公主的课业。”

第1章 春日

  ◎仲春二月里,叶蓁捡到了一个神仙。◎

  时值五月,山间鸟啼莺啭绿树成荫,雪白的槐花缀满枝头,在晨光熹微里幽香丛生。

  今天是赶集日,十里八村的人,都来这里赶集,此时虽然时辰尚早,但集市上已经来了不少人。叶蓁背着竹篓,穿过熙攘的街市,看见前面的药堂时,才抬手抹了把汗,快步往过走。

  此时药堂的房顶,都快被人掀翻了。

  小小的药堂里,挤满了三四十个人。有因病痛哀嚎呻/吟的耄耋老人;有因等待时间过长抱怨的妇人;还有因推搡撞到吵起来的。大家你一句我一句,叽叽喳喳吵个不停。

  “诸位稍安勿躁,都静一静,静一静。”药堂掌柜竭力想维持秩序,奈何他拼命喊出来的话,直接淹没在了更尖锐的争吵里。

  一个瘦小的汉子,粗声咒骂:“你他娘的没长眼睛啊!你踩到老子的脚了!”

  他前面膀大腰圆的妇人,双手叉腰,泼辣骂回去:“要不是你贴着老娘站,老娘能踩到你?老娘还没问你,你贴这么近想干什么?”

 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了,药堂掌柜深呼吸了好几下,才压住面上的烦躁,强撑着堆起笑,正要过去劝和时,一道嘹亮的婴啼声,顿时又让他的心态破防了。

  看着鸡飞狗跳的药堂,掌柜都想给自己先开一服降火药时,药堂的伙计突然眼睛一亮,指着已经走到门口的荆钗布裙少女,激动喊道:“掌柜的,救星到了!”

  这一声石破天惊,堂中众人齐刷刷看过去。

  就见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,立在门外匾额下。听见伙计的声音,她抬起一张明艳娇俏的脸庞,乌黑眼珠如鎏金墨玉,对着堂中众人打量,丝毫不露怯,反倒甜蜜一笑,颊边梨涡浅浅。

  堂中顿时落针可闻,有人呆呆看着那少女,半天回不来神。

  药堂掌柜紧绷的面皮,这才缓和下来,三步并作两步迎过去:“叶蓁,你来得正好,你田姨今天有事来不了,你快来帮忙看诊。”

  叶蓁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药堂,乌黑的眼珠一转,神色顿时为难起来:“胡伯伯,这不合适吧?”

  胡掌柜瞪了她一眼,没好气道:“你的草药我全要了,都按最好的价收。”

  “哎,好,谢谢胡伯伯。”叶蓁笑得像只得逞的猫,眉眼熠熠生光。

  但病人们不乐意,一个壮汉高声嚷道:“胡掌柜,你药堂忙不过来,也不能推个丫头片子来糊弄我们吧?”

  “就是,这小姑娘长得是好看,可看病靠的是医术,又不是脸。瞧她这样,怕是还没及笄,让她给我们看病,这不是胡扯呢么?”

  眼看着又要闹起来了,胡掌柜直接甩出一句:“她是春水村的小叶大夫。”

  “我管她是春水村的小叶大夫,还是夏水村的大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那人猛地顿住,瞪大眼睛,不可思议看向叶蓁,一改之前嚣张的态度,试探问,“你,你是春水村的小叶大夫?”

  “是哦。”叶蓁单手撑着下巴,眼睛乌黑透亮。

  “那叶神医是?”

  “我爹。”

  叶蓁的爹嗜酒如命,又是个暴脾气,一言不合就骂人的那种。但他医术极好,十里八村都知道他。

  但凡谁有疑难杂症,便会来春水村请叶老爹出马。三年前,叶老爹去世后,叶蓁便承袭了他的衣钵,别人都称叶蓁为‘小叶大夫。’

  叶蓁歪着脑袋,眉眼弯弯,“大伯,您还有什么疑问吗?”

  对方立刻摇头。

  “没有的话,我就开始看诊了。还是老规矩,按照木签叫号,没到的叔伯婶婶们,外面备有凉茶椅子,你们可以坐那儿等。也可以先去街上采买,等快到你们了再来。”

  说到这里时,叶蓁顿了顿,又扫了众人一眼,一本正经道:“提前同叔伯婶婶们说一声,我除了医术随我爹外,暴脾气也随他,所以不要插队,不要喧哗打架,不然我会发脾气哦。”

  少女明眸皓齿坐在诊桌后,一本正经的模样,并无多少震慑力,莫名却让人愿意听她的。

  因为叶蓁在这里坐诊,先前闹哄哄的场景不复存在,众人按照木签依次看诊,药堂很快恢复了平静。

  等看完最后一个病人,外面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。

  叶蓁靠在椅背上,活动着筋骨,伙计端了茶水糕点来给她。

  胡掌柜在柜台后算今日的进账,笑的合不拢嘴:“今日多亏你了这丫头了,你带来的草药,我按最高的价收,今天看诊的诊费,我也按人结给你。另外现在天也热了,山路难走,我再多给你五个铜板,你雇辆牛车回去。”

  叶蓁欢喜道了谢,胡掌柜算好账,正要给叶蓁取钱时,却被叶蓁拦住了。

  叶蓁咽下嘴里的糕点:“胡伯伯,钱不用给,兑成人参吧。”

  胡掌柜顿时就炸了:“又兑人参?叶蓁,你自己算算,最近这三个月里,你从我这儿买多少次人参了?”

  叶蓁不怵他,甚至还顺杆子往上爬,笑眯眯道:“所以胡伯伯,你这次可得给我算便宜点。”

  胡掌柜冷脸看着叶蓁:“你别跟我贫嘴!这十里八村的,都是穷苦人家,你跟我说说,谁家看病吃得起人参?”

  “病来如山倒,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。”叶蓁对着手指,眼珠黑亮看着胡掌柜。

  他们两人互不相让,胡掌柜知道叶蓁的脾气,最后只得退了一步,劝道:“人参太贵了,我给你换成沙参或者党参,这两个跟人参也差不了多少,而且便宜实惠。”

  “不行,就要人参。”叶蓁坚持。

  胡掌柜这人虽然见钱眼开,但心肠不坏,他愤声骂道:“叶蓁,你是大夫,不是菩萨!”

  但凡行医的,嘴上说的是悬壶济世,可私下哪个不是进账颇丰。可叶蓁这丫头,却和她那个暴脾气的爹一样,遇到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,不但不收诊费,还会给人施药。

  “可是他们叫我菩萨哎。”叶蓁眨了眨眼睛,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。

  一刻钟后,叶蓁连人带人参,被胡掌柜轰了出来。

  站在药堂门前,抱着药包,再摸摸干瘪的荷包,叶蓁脸瞬间皱成了个包子:“这年头,养个神仙好贵啊。”她又成穷光蛋了。

  夏季的天说变就变,早上还是艳阳高照的,没一会儿就变天了,叶蓁紧赶慢赶,终于在下雨前赶回了春水村。

  村口到叶蓁家,尚有一段距离。一路上,叶蓁走得飞快,回家后,叶蓁将院门一关,转头就见窗边站了一个人。

  那人身形高挑,眼覆白纱,怀中抱着一只狸花猫。即便是一身粗布麻衣,也掩不住通身的清雅气度。听见脚步声,他下巴微转过来对着窗口,唇角微翘,原本紧蹙的长眉,一瞬舒展开。

  叶蓁搭在门上的手微微蜷缩,心脏有力地跳了一声。

  “哗啦——”大雨倾盆而至。

  在这风雨如晦的天气里,看见临窗而立的谢沉霜时,叶蓁一瞬间觉得心安。微凉的雨拍在脸上,都抵不过她胸腔里那颗炙热的心。

  她想离他近一点,再近一点。

  这个念头骤然浮起时,叶蓁像个虔诚的信徒,便毫不迟疑穿过风雨,奔向谢沉霜身边。

  尽管知道谢沉霜看不见,可叶蓁还是对着他粲然一笑:“霜霜,我回来了。”

  谢沉霜轻轻嗯了声,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,并没有露出平日里,那种觉得她顽劣头疼的表情,叶蓁心里半是甜蜜,半是狐疑。

  谢沉霜松开猫,摸索着倒了盅茶递给叶蓁,温声笑问:“你刚才怎么站在门口?”

  叶蓁差点被茶水呛到,她慌忙移开视线,不敢再看谢沉霜,磕磕绊绊道:“东、东西掉了。”

  “是么?”谢沉霜‘看’向叶蓁,唇角翘起一个弧度。

  叶蓁脸刷的一下红了,她不敢再同谢沉霜待下去,丢下一句“我去换衣裳了”,就落荒而逃了。

  夏季的雨,下得又急又快。

  叶蓁换过衣裳出来时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。谢沉霜坐于廊下,像只折翼的孤鹤,背影清瘦孤寂。

  三个月前,叶蓁上山采药时,遇见了谢沉霜。当时谢沉霜躺在地上,衣衫破损沾了泥,他抬起清瘦莹白的手,冲叶蓁露出一个求救的笑容。

  很快觉得不适,又垂下浓黑的眼睫。他眼睫轻轻一扇时,像一只蝴蝶,撞在了叶蓁心上。

  在那只清瘦莹白的手腕,无力坠下去时,叶蓁鬼使神差的一把握住了。

  就这样,在仲春二月里,叶蓁捡了一个神仙。

  谢沉霜说,他是读书人,外出办事时,被仇家追杀,他请求叶蓁,不要向别人透漏他的下落。

  叶蓁当然不会。

  春水村是叶蓁的家,叶蓁不想给这里带来灾祸。所以她是趁着夜里无人时,才将谢沉霜偷偷带回家藏起来的。时至今日,村里人都不知道,谢沉霜的存在。

  谢沉霜伤的很重,他摔断了右腿,双目也失明了。

  经过叶蓁的医治,和谢沉霜自己的勤加锻炼,他的腿伤已无大碍了,但眼睛还是看不见。

  谢沉霜双目失明,是因颅内有淤血所致,叶蓁试了许多法子,但始终没有成效。

  叶蓁走过去,在谢沉霜身边坐下:“霜霜,你在想什么?”

  “我……”谢沉霜刚开口,嘴里便被塞了颗果子。

  叶蓁狡黠一笑,告诉他:“是杨梅,很甜的。”

  谢沉霜轻轻点头,接过杨梅,慢慢吃了起来。

  叶蓁撑头,看着谢沉霜。

  将谢沉霜救回来之后,叶蓁发现谢沉霜这人,不仅长得好看,脾气还非常好。不管她怎么‘欺负他’,他从来都不生气,只会无奈摇摇头,纵容一笑便揭过。

  而且虽然谢沉霜眼睛看不见,但他举止端雅,言语温和有礼,举手投足间,自带矜贵清雅之态。

  咽下杨梅后,谢沉霜才温声问:“最近外面可有发生什么事?”

  “好像没有,我听胡伯伯他们说,最近这几日,街上已经鲜少看见这士兵了。”

  谢沉霜没再说话,他端正坐着,似是在想事情。叶蓁也不闹他,她径自串了茉莉花串戴在手腕上。

  院子里雨声潺潺,廊下静谧无声。

  踌躇许久,谢沉霜终是做了决定,他侧头‘看’向叶蓁:“叶姑娘,这三个月来,多谢你的细心照顾,在下……”

  话还未说完,便已被人截了去。

  “咦,你这次怎么换说辞啦?难不成……”说到这里时,叶蓁突然顿住了。

  四下寂寂无声,只剩暴雨如注。

  短暂的沉默过后,谢沉霜沉打算再开口时,身侧突然响起了窸窣声,下一刻,茉莉花香近在咫尺间。

  谢沉霜腰背不着痕迹绷直,他坐着没动。

  大雨瓢泼里,叶蓁倾身跪坐在谢沉霜面前,如缎乌发披在身后,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:“霜霜,你是不是想赖账?”

  那清甜的花香,像一只无形的大网,将谢沉霜罩在其中。

  谢沉霜避不开,只得据实答:“不是。”

  “那就好。”叶蓁十分满意这个答案,在坐回去之前,她拍了拍谢重顾的肩膀,安抚似的道,“你放心,等我想好了,我自然会告诉你的。”

  “轰隆——”

  闷雷骤响,原本缩在廊下打盹的狸花猫,连滚带爬钻进了谢沉霜的怀里。

  谢沉霜下意识想为它顺毛,但指尖碰上时,动作又倏忽顿住。过了须臾,他将手指蜷缩起来,打算继续先前被叶蓁截去的话题。

  “叶姑娘,我……”

  “马上就是端午了。”

  他们两人同时开口,又同时止住。

  谢沉霜秉持君子风度,让叶蓁先说。

  “自从我爹去世后,每年端午都是我一个人过的,没意思极了。今年有你在,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。”

  叶蓁话里,带着明晃晃的开心和期待,让人想忽略都难。

  叶蓁又问谢沉霜:“你刚才想说什么?”

  雨声又急又密砸在房顶的青瓦上,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音。

  在这清脆的声响里,谢沉霜沉默须臾,温声问:“你们这里的端午,是什么样子的?”

  作者有话说:

  这次是个双向暗恋,双向奔赴的小甜饼,希望小仙女们喜欢吖。预收《夫人今天恢复记忆了吗》、《错把死敌当夫君》,求收藏吖

  预收1:《夫人今天恢复记忆了吗》,文案如下:

  宋窈是权臣顾甑的妻子。

  顾甑俊美无俦,大权在握,待她更是珍而重之。

 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宋窈失忆了。

  顾甑口中,他们青梅竹马,年少定情的过往,宋窈全都不记得了。

  顾甑说,不记得也没关系,我们重新开始。

  宋窈信了顾甑的话,两人做了段时间琴瑟和鸣的夫妻。后来,宋窈有了身孕。在宋窈打算给顾甑一个惊喜时,却意外想起了过往。

  她确实成亲了,但她嫁的人不是顾甑,她的丈夫叫沈怀壁。

  ***

  顾甑才貌双全,但因出身卑贱,曾被人践踏欺辱。为了权势,顾甑可以什么都舍弃,可以踩着别人的尸骨,不择手段往上爬。可真正大权在握时,顾甑才发现,这世上只有宋窈爱他。

  可彼时宋窈已嫁作人妇。

  顾甑便设计让沈家获罪,将宋窈抢了回来。可宋窈看他的目光里再无从前的半分爱意,有的只是深深的恨和厌恶。

  在顾甑以为,他们之间就这样时,宋窈失忆了。

  顾甑趁此机会剔掉了他们之间的伤害,用曾经的美好,造出了一场美梦。

  宋窈信了,她会喊顾甑夫君,会像从前那样向顾甑撒娇。

  可梦终究会醒,后来宋窈恢复了记忆。

  如霜夜色里,顾甑拦住宋窈,眼神执拗疯狂道:“你若要走,先杀了我。”

  宋窈毫不留情捅了他一刀。

  ***

  沈怀壁,世家公子,芝兰玉树。

  他喜欢小师妹宋窈,但宋窈心里只有顾甑。沈怀璧便将这份情愫深埋心底,从未宣之于口。后来沈宋两家结亲,宋窈成了他的妻子。可在他们成婚的第三日,沈家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落难,宋窈也被顾甑抢走了。

  沈怀璧跌进泥潭里,被人打折脊梁骨,但无论再难,他都要带回他的妻子。

  预收2:《错把死敌当夫君》,文案如下:

  白家大小姐白明薇,尊贵明艳,风流薄幸,入幕之宾如过江之鲫。

  一朝白家获罪,白明薇从云端跌进淤泥里,有人想报仇,有人想将白明薇据为己有,但白明薇却不知所踪。

  四年后,白明薇携子归来。

  白明薇从前的相好们,闻讯纷纷赶来。

  失忆的白明薇十分头大:这么多人,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儿子的亲爹?

  到最后,白明薇索性破罐子破摔,指向最俊俏的那个:“他是我儿子的爹。”

  路过的相里明征:“?!”

  众人表情瞬间崩了。

  白明薇和相里明征不是死对头吗?他们俩什么时候有了首尾?

  之后白明薇携子住进了相里明征的府上,成日作天作地,该干的不该敢的,她全干了一遍之后,白明薇知道了两人从前是死敌,以及相里明征不是她儿子亲爹这事。她连夜将儿子打包好,冲相里明征道:“抱歉,认错人了,你不是我儿子的爹,我们这就走。”

  相里明征长臂一伸,将白明薇捞回来,淡笑道:“无妨,再生一个就是了。”

  白明薇:“?!”

第2章 端午

  ◎霜霜,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么?◎

  转眼便到了端午这天。

  叶老爹不在之后,叶蓁就不喜欢过节。每到过节这天,她就会早起背着竹篓,以采药的由头躲到山上去。

  可今年不一样,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。

  端午这天,叶蓁早早就起来忙活了。天边刚泛起鱼肚白,她就出门去了。

  春水村依山傍水,每年端午村里都会在春水上赛龙舟。叶蓁去时,各式各样的龙舟,已在水面上停泊好了,龙舟旁站着三三两两的男人,正在各自结伴说话。

  有人看见叶蓁,立刻去推同伴:“大壮,叶蓁来了。”

  被叫大壮的汉子,立刻转头看过去。

  天刚蒙蒙亮,远处青山葱茏蓊郁,一身荆钗布裙的叶蓁,正从田陇上经过。有同村人和她打招呼,叶蓁笑着回应,颊边梨涡浅浅。

  “你傻站着干什么?这多好的机会,赶紧去啊!”同伴叠声催促,大壮猛地收回视线,却没往叶蓁那边去,而是抄起镰刀,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了。

  同伴顿时气得嘴歪,这小子也太怂了吧!

  叶蓁一面同熟人打招呼,一面走的飞快,她记挂家里的谢沉霜,想赶紧割了菖蒲艾草回家。

  菖蒲艾草临水而生,田陇旁长势好的,都被人割完了,剩余的需要下去才能割到。叶蓁放下竹篓,正打算顺着梯坎往下走时,水里突然传来一声:“别下来。”

  叶蓁吓了一跳,这才看见水里有个人。

  是村里刘婶的儿子大壮,叶蓁曾同他打过几次照面,但算不上很熟。

  “大壮哥,你怎么在水里?吓了我一跳。”

  少女立在田陇上,杏眸莹润,明艳的脸庞余惊未消。大壮黝黑的脸瞬间红了,他不敢看叶蓁,只结结巴巴道歉:“对,对不起,我没想吓你。”

  说完,他将手中的菖蒲艾草递过去。

  那把菖蒲艾草很粗壮,上面还带着夜露。

  腼腆粗狂汉子,眼里涌动的情意,让人想装作看不见都难。水畔附近还有村里其他人,尤其大壮的同伴,个个都伸长脖子在往这边看,叶蓁想了想,接了那把菖蒲艾草。

  大壮高兴的一个猛子扎回水里,都忘了与叶蓁道别就游走了。

  天慢慢亮堂起来,叶蓁记挂着谢沉霜,便背着竹篓往回走。

  走过田陇之后,叶蓁追上前面的熟人,同她甜甜一笑:“四婶,这是大壮哥让我帮忙带给刘婶的,你们两家住的近,你能不能帮忙给带过去?”

  “没问题。”四婶爽快答应了,并且在得知,叶蓁没割到菖蒲艾草后,她还将自己的分了些给叶蓁。

  同四婶分开后,叶蓁匆匆往家赶。快到家门时,却看见有人从她家里走出来。叶蓁瞬间变了脸色,当即往回跑。

  “你干什么?”叶蓁娇喝一声。

  那人看见叶蓁后,迅速将手藏在身后,漆黑的瞳仁里全是慌乱:“叶、叶姐姐。”

  是村里胡屠夫的儿子,名字叫石头,今年只有七岁。

  叶蓁一贯娇俏爱笑,石头第一次看见她生气,他颤抖着手将伸出来,掌心躺着几朵石榴花

  “对不起,叶姐姐,你家榴花开的好,我娘让我来折几枝。我错了,我不该在你不在家的时候,偷偷翻墙进去,对不起。”说到最后,石头声音里已染了哭腔。

  叶蓁是关心则乱,看见石头这样,她意识到,自己刚才语气重了,便摸了摸石头的脑袋,弯下腰同他讲道理:“叶姐姐不是故意向你发脾气的,你要榴花就同叶姐姐说,私自翻院墙多危险啊,以后不能再这样了,知道吗?”

  石头立刻点头如捣蒜,叶蓁便让他回家了。

  待石头走远后,叶蓁立刻推门进去,急急喊了声:“霜霜。”

  谢沉霜应了声,从屋里走出来。在这里待了三个月,小院的布局,谢沉霜早已熟记于心,即便看不见,他也能走得很平稳。

  谢沉霜走到廊下,冲叶蓁笑笑:“他并未看见我,在他翻墙进来之前,我便藏起来了。”

  叶蓁这才长舒一口气,朝谢沉霜走过去,随口抱怨了句:“这一大早的,我都已经被吓三回了。”

  谢沉霜‘嗯?’了声,向她这边侧头。

  “都是些小事,”叶蓁不打算多说,她放下竹篓,“我去摘几朵榴花过来,和菖蒲艾草一起挂。”

  谢沉霜顿了顿,抱着狸花猫,慢慢跟了过去。

  晨光熹微里,一簇簇欲燃的榴花,点缀在绿意盎然的枝头,红绿相间,煞是好看。

  谢沉霜跟过来时,叶蓁还惊讶了下:“霜霜,你……”

  谢沉霜突然道:“有人来了。”

  叶蓁立刻转身,扶住谢沉霜:“那我先扶你进去。没事,院门我已经栓上了。你慢慢走,不用急。”

  谢沉霜没动,而是偏头侧向叶蓁。

  “怎么了?”叶蓁不解。

  谢沉霜叹了口气:“来不及了。”

  “什么来……”后半句话,开门声给了叶蓁答案。

  叶蓁猛地转头,瞬间杏眸撑圆。

  而进来的人,看见叶蓁扶着个神仙似的男子时,惊的嘴巴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。

  叶蓁下意识挡在谢沉霜面前,一脸震惊问:“邹嫂子,你怎么进来的?”

  “你院门没关上。”

  叶蓁:“!!!”

  谢沉霜在这里待了三个月,都没被人发现,今日着实有点猝不及防了。

  在谢沉霜抱着狸花猫,为它顺毛顺到第五十下时,寂静的小院骤然响起了关门声,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,一点一点朝他这边移动过来。

  谢沉霜顺毛动作止住了,怀里的狸花猫哀怨叫了一声,见谢沉霜不理它,便识趣的甩着尾巴走了。

  “霜霜,对不起,你怕是藏不住了。”叶蓁走到谢沉霜,耷拉着眉眼,像霜打的茄子,声音里透着蔫儿。

  平常叶蓁回家第一件事,就是拴院门,今天回来碰见石头,她紧张谢沉霜就忘了,结果好巧不巧,就被邹嫂子给撞上了。邹嫂子可是村里有名的大嘴巴,虽然刚才她一直保证,她绝不跟旁人说,但她不跟人说才怪呢!

  谢沉霜叹了口气:“我也没那么见不得人吧?”

  “不是说你见不得人,而是……”叶蓁顿住,猛地抬头。

  谢沉霜端雅坐在廊下,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。

  叶蓁嗳了声笑起来,鎏金墨玉的眼里亮晶晶的。她凑过来,声音低软像羽毛似的,轻轻挠过谢沉霜的心尖儿上:“霜霜没有见不得人,是我不愿意让人见到霜霜。”

  谢沉霜下意识想为狸花猫顺毛,但怀中却空空如也,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,狸花猫已经走了。

  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时,一只温热的大掌,抵住叶蓁的额间,阻止她再靠近。

  叶蓁抬起眼帘看谢沉霜。

  谢沉霜掌心抵在她额间,温声问:“既然有人看见我了,其他的邻居,应该很快就会来拜访了,你打算如何应对?”

 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。

  村里人淳朴,但非常八卦。

  叶蓁想了想,没着急先说答案,而是问谢沉霜:“霜霜怎么想的?”

  谢沉霜笑了,曲指在叶蓁眉心敲了一下。

  叶蓁捂住额头,就听谢沉霜道:“你说过,今晚村里会唱戏,到时候我们也去。”

  与其被人窥探,不如大大方方站于人前。

  “哦,好。”叶蓁说着,捂住发痛的额头,委屈道,“霜霜,我要给你戴香囊,你敲我做什么?”

  经叶蓁这么一说,谢沉霜才闻到药香。

  在谢沉霜晃神时,叶蓁飞快将香囊戴在他腰间,仔细端详了一下之后,神色不自然摸了摸鼻尖:“我前两天去集市上,看见好多人买,就顺手给你也买了一个。好了,我去蒸粽子了。”

  说完,叶蓁小跑着走远了。

  谢沉霜独坐廊下,五月的热风扑面而来,沉默须臾,他摸索到了腰间的香囊,但触手却是凹凸不平的针脚。

  因叶蓁说,晚上会带谢沉霜去看戏,他们两人才得以过了个安宁的端午。等到日暮时分,叶蓁锁好门,带着零嘴和谢沉霜,慢慢悠悠往戏台那边走。

  戏台修建在村子中央,据说有一百多年的了。那边也是晒场,每年五月中下旬,村里人收了麦子,就会放在那边晾晒。叶蓁和谢沉霜过去时,很多人都到了。他们正各自扎堆唠着家常,人群中时不时爆发出笑闹声。

  “叶蓁他们来了。”不知谁突然喊了声,笑闹声戛然而止,戏台下的众人全都看过来。

  天地间万籁俱寂,一轮圆月从山后缓缓升起,青石板小径那头,有两人踏月而来。女子娇俏明艳,男子神仪明秀。

  俄而风起,吹的男子衣袂飘飘,恍若谪仙。

  “乖乖,这男人咋长得这么好看嘞!”人群中,有人发出惊叹。

  有人立刻跟着附和:“就是就是,比画上的神仙都好看呢!”

  “老娘早就说了,这男人长得跟神仙似的,你们都说老娘在胡咧咧,现在信了吧?”邹嫂子顿觉扬眉吐气,她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,冲叶蓁招手,“蓁蓁,来嫂子这边坐。”

  叶蓁看见邹嫂子就发憷,她立刻就近坐了:“不用嫂子,我坐这儿就挺好的。”

  春水村地处偏僻,村子里的人,基本都是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。如今突然来了个神仙似的人,村民们觉得新奇,都往叶蓁这边凑,想向叶蓁打听谢沉霜。

  叶蓁转过头,悄声同她们道:“人家现在就在我身边坐着,我这也不好说呀,你们去问邹嫂子,邹嫂子都知道的。”

  围在叶蓁身边的人,这这才散开。一声锣鼓响,戏台上的戏便开演了。

  乡间戏台没有点戏这一说,基本都是戏班唱什么就什么。今晚唱的是一出《姻缘记》,讲的是一对有情人因救命之恩结缘,到历经波澜坎坷,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。

  叶蓁看的入迷,等戏散场时,才发现已是月上中天了,邻居们走了大半,谢沉霜还站坐在那里,看着莫名很乖。

  “霜霜,我们也回家吧。”叶蓁说着,站起来时,身子晃了晃,脚下发出一声细响。

  谢沉霜微微朝她这边侧头。

  叶蓁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,早知道果子酒后劲儿这么大,刚才她就不该贪杯的,叶蓁呼出一口气,梨涡带笑:“没事,走吧。”

  “叶姑娘。”谢沉霜却突然叫她。

  叶蓁嗯了声转头。

  “这条路我不熟,你能扶我么?”

  “可以呀。”叶蓁走过去,扶住谢沉霜,踩着满地如霜月色,往家的方向走。

  山里夜里很热闹,蛙声虫鸣此起彼伏,萤火虫拖着绿黄的灯笼,在山林田野里穿梭飞舞。夜里褪去了白日的暑热,凉风拂面而来,叶蓁舒服的眯了眯眼睛,又看向身边的人。

  谢沉霜乌发灰衣,面容清隽,身上落满了月光,但却眼覆白纱。叶蓁鼻子骤然一酸,她一把攥住谢沉霜的腕骨,抬眸望着谢沉霜:“霜霜,我一定会治好你眼睛的。”

  少女声音认真笃定,像是发誓一般。

  谢沉霜看不见叶蓁脸上的表情,但却感觉到了,腕骨上那只手的力道,像某种柔软坚定的承诺。

  “霜霜,你不信我么?”见谢沉霜不答话,叶蓁又晃了晃他的腕骨,动作里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。

  谢沉霜沉默须臾,指尖动了动,安抚拍了拍叶蓁手背,柔声答:“信的。”

  叶蓁满足笑了。两人又走了几步,叶蓁突然又问:“霜霜,你成亲了么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那你有未婚妻么?”

  “也没有。”

  叶蓁步履虚浮,谢沉霜一面扶她,一面回想先前来时的路线,还得分出精力回答叶蓁的问题。

  叶蓁却突然停下不走了。

  “怎么……”话未说完,淡淡的酒香突然袭来。

  谢沉霜倏忽顿住。

  叶蓁乌黑的杏眼,被酒气熏的雾蒙蒙的,她凑到谢沉霜面前,盯着他,半真半假问:“戏里都说,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,霜霜,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么?”

第3章 求证

  ◎待在下归家,禀明长辈后,就娶姑娘为妻。◎

  山间布谷鸟啼鸣不止,声声催促人早起劳作,叶蓁早就醒了,但她无颜起床。

  叶蓁躺在床上,蹂/躏着被子,在心里无声咆哮:她为什么要问?问也就算了,为什么酒醒之后,她还要记得这件事?!

  记得也就算了,为什么要只记得前半部分,不记得后半部分!!!

  叶蓁清楚的记得,自己问‘霜霜,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么?’之后,谢沉霜怔愣了下,然后他薄唇轻启说话了。

  但是!叶蓁想的头疼欲裂,都没想起来,谢沉霜到底说了什么!!!

  “最关键的却没记住,要你有何用!”叶蓁愤恨敲了敲脑袋,又生气又绝望。

  ——要不,再问一遍?!叶蓁犹豫的想。

  可万一,谢沉霜的答案是婉拒,那多尴尬啊!

  可不问,叶蓁心里就跟有只猫在挠一样,挠的她很难受。叶蓁正不知如何是好时,突然传来咯吱一声轻响。

  叶蓁吓的一哆嗦。

  她循声望去,就见狸花猫跳到了窗子上,它倨傲瞥了叶蓁一眼,然后坐在那儿开始舔毛。

  叶蓁心里一动,顿时做了决定——

  以窗为界,等会儿猫要是跳到屋内,她就不问了。可若是猫跳到外面了,她就去要个答案。

  叶蓁走到狸花猫面前。

  狸花猫瞥了她一眼,继续舔它的毛。下一刻,叶蓁伸出一根手指头,朝它圆滚滚的身体上戳了戳,催促暗示的意味很明显。

  狸花猫不为所动,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叶蓁。

  顿了顿,叶蓁又伸出了第二根、第三根手指头,最后狸花猫不厌其烦,纵身一跃从窗子上跳下去,愤愤叫了一声,甩着尾巴走了。

  叶蓁站在窗边,神色严肃:嗯,她不能辜负猫替她做的决定。

  叶蓁打定主意要问,可真站在谢沉霜面前时,她一颗心砰砰直跳,却怎么都开不了口。

  “喵呜~”狸花猫此时正窝在谢沉霜怀里,看见叶蓁时,立刻哀怨叫了一声,叶蓁不敢看它。

  “怎么了?”听叶蓁许久没说话,谢沉霜温声问。

  叶蓁抓着裙带,一双杏眸又犹豫了。可不问她心里又难受得紧,最后叶蓁小心翼翼问:“霜霜,你还记得,我们昨晚看的戏么?”

  谢沉霜微微侧头,等着她的下文。

  叶蓁掐着掌心,鼓足勇气开口:“就是,就是,霜霜,你能不能……”

  少女声音里忐忑试探,比晨风里的热意都明显。

  “好。”谢沉霜接了叶蓁的话。

  叶蓁没想到谢沉霜会这么说,她愣了愣,试探问:“你知道,我要说什么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那你还说好?”

  谢沉霜神色清隽,唇畔噙着笑:“无论你要问什么,我的答案都是好。”

  布谷鸟还在一声接一声的催促,但叶蓁却站着没动。她看着谢沉霜慢慢站起来,心底有种隐秘的预感。下一瞬,预感成真——

  “待在下归家,禀明长辈后,便娶姑娘为妻。”谢沉霜在叶蓁的面前,将昨晚的答案,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。

  朝阳初升,日光撒满小院,眼前的谢沉霜,蓦的就与昨夜的谢沉霜,重叠在了一起。

  那些叶蓁头疼欲裂,都没能想起来的细节,在这一刻纷踏而来。

  得偿所愿的叶蓁眉眼生喜,梨涡里盛满了甜蜜。可旋即,想到谢沉霜前面那句‘待在下归家,禀明长辈后’,她脸上的欢喜瞬间凝住了:“归家?你要走?”

  “如今我的腿伤已无大碍了。”

  叶蓁想都没想,就脱口而出道:“可你的眼睛还没恢复。”

  话音刚落,叶蓁便咬住了唇角。

  他们相处了三个月,这三个月里,谢沉霜从没提起过他的亲人,也从没说过他要回家这事。叶蓁便以为,谢沉霜同自己一样,也是茕茕孑立一人。

  所以在听到谢沉霜要归家时,叶蓁才会这般惊愕无措。

  叶蓁想让谢沉霜留下来,可她知道,谢沉霜既开了口,那便意味他去意已决。所以他说娶她,只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么?

  叶蓁眼眶发热,心里也酸涩的厉害,可她不想让谢沉霜察觉到。

  这个时候,谢沉霜的看不见,间接维护了叶蓁最后的逞强。叶蓁深吸了一口气,她做好克制自己,不让声音发抖的准备后,正打算开口时,谢沉霜却先一步说话了。

  “所以蓁蓁,你愿意做我的眼睛,跟我一起走么?”谢沉霜站在晨光熹微里,慢慢向叶蓁伸手。

  那只手骨节修长,莹润如玉。

  听到这话,叶蓁呆呆看了谢沉霜两个弹指,继而将手臂高高扬起,她想抽谢沉霜泄愤。

  这世上怎么有他这样的人呀。

  可架势虽足,最后真正落下去时,却没发出半分声响、但叶蓁心里气不过,在握住谢沉霜掌心时,她用指尖恨恨挠了谢沉霜一下。

  哼,她也是有脾气!

  谢沉霜哑然失笑,回握握住叶蓁的手,又道:“蓁蓁,我……”

  “你先别说话。”叶蓁单手扶住胸口,“你让我先缓缓。”

  谢沉霜便没再说话了,他们两人并肩坐在一起。太阳越升越高,暑热渐涌,明明掌心都在冒汗了,但叶蓁还是舍不得放手。

  呼吸吐纳了好几下,叶蓁用说话转移注意力:“你刚才想说什么?”

  谢沉霜微微侧头,唇畔噙笑:“我想说,蓁蓁,我可以这么叫你么?”

  谢沉霜这人端方守礼,哪怕两人很熟了,他依旧称呼叶蓁为叶姑娘。叶蓁为了让谢沉霜喊她名字,便故意喊他‘霜霜’,最开始谢沉霜总是一脸头疼的模样,但她喊的久了,他似乎也就接受了。

  而这是谢沉霜第一次喊她蓁蓁。

  虽然知道谢沉霜眼睛看不见,可在他微微偏头,喊出这个亲昵的名字时,叶蓁的脸瞬间就发烫了,耳根还爬起了一抹可疑的绯色。

  “时辰不早了,我该去做早饭。”叶蓁寻了个借口,立刻逃也似的走了。

  夏风拂过小院,吹皱了水缸里的水,也吹走了地上的残花,却没能吹落谢沉霜翘起的唇角。

  狸花猫蜷缩成一团,睡的直打呼噜时,身子骤然一空,它惊吓睁开眼睛,便发现,自己又回到谢沉霜怀里了。谢沉霜的大掌,一下又一下替它顺着毛,狸花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,在谢沉霜怀中沉沉睡去。

  短暂的欢喜过后,叶蓁又有些惆怅。

  她长于春水村,突然要离开,她心里很舍不得。可谢沉霜眼睛看不见,她没办法,让他一个人独行。

  叶蓁知道,什么对她来说最重要,所以她没有惆怅太久,便释然了。

  他们两人一同用饭时,叶蓁问谢沉霜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?”

  “就这两天吧。”

  叶蓁啊了声,小声道:“这么赶的么?”

  “我已离家三月有余……”谢沉霜刚要解释,但听出叶蓁声音不对,便又改口,“晚几日也无妨的。”

  今日才初六,只晚几日也不成,而谢沉霜失踪了三个月,想必家里人早已心急如焚了,叶蓁便摇摇头,道:“再晚天就热了,明天动身吧。”

  既然决定明天要走,吃过饭之后,叶蓁便将小院的活物,全都给安排好了去处。然后她同谢沉霜说了声,便拎着篮子出门。

  叶蓁出村口后,走进了对面的山林里。

  叶老爹就葬在这里,是叶蓁给选的地方,依山傍水绿树成荫,从这里还能看见他们的屋顶。

  叶蓁没有娘,是叶老爹将她养大的,叶老爹嗜酒如命,又是个暴脾气,做饭还贼难吃。但除了背医书之外,他从没责罚过叶蓁,也从未对叶蓁有过任何禁锢。在叶老爹的放养下,叶蓁无拘无束长到了十二岁。

  叶蓁十二岁那年,叶老爹去世了。

  春水村的村民,基本是世代居住于此,只有叶蓁父女两个是外来的。所以叶老爹去世后,见叶蓁孤苦无依,村里就有人打起了叶家房子的主意。

  若是寻常十二岁的小姑娘,只怕早已就吓得六神无主了。但叶叶蓁不但守住了他们的房子,还凭借着一手好医术,在双六之年时,就能让人称她一声‘小叶大夫。’

  叶蓁同叶老爹说了,谢沉霜要娶她为妻一事,也说了她明日就要随谢沉霜离开一事。最后,她同叶老爹说:“山路不放便,等霜霜的眼睛好了之后,我再带他来见你。”

  叶蓁拜祭完已是日暮时分了,她拎着篮子往家回,刚进村就碰见了大壮的娘刘婶。

  平日刘婶对叶蓁十分热络,每次见面,她脸都能笑出一朵花儿来。可今日看见叶蓁,她却是用鼻孔哼笑一声,声色尖锐指桑骂槐道:“这有的人啊,平常装的一脸清高,实际就是个狐狸精。一面勾着我儿子,一面又跟个捡来的野男人不清不楚,呸!真是不要脸!”

  村口有棵大榕树,每天傍晚时分,村里的人都会在这里纳凉,刘婶这话一出,大家顿时窃窃私语起来。

  叶蓁原本着急回家的,但听到这话后,叶蓁便止步不前了,她冷着脸看向意有所指的刘婶:“刘婶,你把话说清楚。”

  “说清楚就清楚!”刘婶不理会邻居的劝说,高声道,“叶蓁,你敢跟大伙儿说说,你家门上挂的菖蒲艾草,是哪儿来的吗?”

  叶蓁这才明白,刘婶是为了这事。

  “有什么不敢说的!”叶蓁还没开口,便被一道泼辣的声音抢了先。四婶摇着蒲扇,步履生风过来站在叶蓁身边,“叶蓁家的菖蒲艾草是我给的。”

  六婶不信,她大声反驳:“不可能!昨天在春水旁边,大伙儿都亲眼看见,她收了我儿子的菖蒲艾草。”

  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叶蓁是怕她不收,你家大壮面儿上过不去。这才收下转头又交给我,让我转交给你的。”说完,四婶直接就将叶蓁拉走。

  有邻居在旁起哄:“刘家婶子,合着是你家大壮剃头挑子一头热啊!”

  “叶蓁捡的那个男人,长得比画上的神仙都好看,我要是叶蓁,我也选他啊!”

  在街坊四邻的哄笑声中,刘婶愈发生气了,叶蓁都走了,她还要扯着嗓子气急败坏高喊:“我呸!攀高枝也不先看看,自己有没有那个攀高枝的命!别到时候啊,整的跟春花似的,高枝没攀上,反倒累的爹娘兄弟,一辈子都抬不起头,最后一根麻绳勒死才算了。”

  叶蓁脚步顿了顿,四婶立刻攥紧她的手腕:“你别跟那老恶婆一般见识,她今天上半晌来找我,想让我做媒人来说亲,让你嫁给她儿子呢!后来听到你明天要走的消息,这才发疯的,你别搭理她。”

  叶蓁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等叶蓁到家时,远远就看见,一身灰衣的谢沉霜正站在门口。

  在村口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,叶蓁立刻小跑过去,开心道:“霜霜,你是专门出来等我的么?”

  谢沉霜笑笑,转移话题:“村里出什么事了么?”他刚才听见了吵嚷声。

  “没有。”叶蓁走进去,看着矗立在暮色里的小院,脸上流露出不舍,但她还是跟谢沉霜道,“我将所有的都安排好了,我们明天就出发吧。”

第4章 云州

  ◎哼,你要是不听我的,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。◎

  夏季昼长夜短,天边刚泛起鱼肚白,叶蓁便带着谢沉霜出发了。

  此时天色尚早,村里静悄悄的,街坊四邻都还没起,他们一路行过,也没碰到熟人。直到快到村口时,远远看见村口的大榕树下,有人牵着驴车站在那里。

  叶蓁脚步一顿,谢沉霜跟着偏头。

  是大壮。

  他也看见他们了。

  稀薄的晨雾里,女子娇俏明艳,男子虽眼覆白纱,但却一身清雅之气,两人一同行来,宛若一对璧人。

  大壮眼里闪过一抹黯然,旋即抬手抹了一把脸,走过去主动开口:“小叶大夫,昨天的事,是我娘不对,我代她向你道歉,对不起。”

  粗狂的汉子面容诚挚,头发上还带着夜露,叶蓁摇头,冲他笑了笑:“没事,我没放在心上。”

  大壮看了一眼谢沉霜,又道:“我刚好要去镇上,捎你们一程吧。”

  说完,生怕叶蓁拒绝,大壮又忙补了句:“顺路,也算是替我娘赔罪。”

  山路难走,谢沉霜眼睛又看不见,有人捎他们一程是极好的事。而且大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叶蓁便也没再推辞。

  晨雾渐散,两侧高山耸立,大壮赶着驴车,在蜿蜒的山路上。叶蓁看着春水村越来越远,到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后,才眼含不舍转过身来。

  蓦的,手上一紧,是谢沉霜握住了她的手。

  叶蓁笑了笑,靠过去,低声道:“我没事。”

  大壮不经意看见了这一幕,顿觉心里难受得紧,他立刻移开视线,奋力赶着驴车,一路上再没回过头。

  在到镇上之前,叶蓁和谢沉霜便下来了。同大壮道别过后,叶蓁扶着谢沉霜,往云州的方向走。

  谢沉霜说,他的仇家势力极广,他得辗转去云州,才能联络到家里人。可云州途路遥远,走过去压根就不现实。

  但好在五月是扶囍花盛开的时节,扶囍花是染料,用它染出来的布料,在日光下会透着别样的红,每年这个时节,附近州县的布商,就会来此买扶囍花,叶蓁便打算带着谢沉霜,候在去云州的必经之路上碰运气。

  他们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,终于等到了一位云州来的布商。好说歹说又许了银钱之后,那布商才答应捎他们一程。

  叶蓁和谢沉霜,被安排和扶囍花坐在一起,因扶囍花割下来后不能被暴晒,叶蓁和谢沉霜也跟着免了日晒之苦。而且芒种刚过,此时还不算十分热,他们两人此行,倒也没遭多少罪。

  四日后,叶蓁和谢沉霜终于到了云州。

  在分别前,叶蓁特地找布商老板打听了过,云州哪家客栈便宜,布商老板给他们报了个客栈名,叶蓁带着谢沉霜,就要过去时,却被谢沉霜拦住:“不必,我有银子。”

  “你哪儿来……”叶蓁无意看见谢沉霜腰间的香囊,顿时有了答案,“你要当你的玉佩?”

  当初叶蓁救下谢沉霜时,谢沉霜身上并无钱袋,只腰间挂着一块玉佩。

  谢沉霜温声解释:“玉佩留在我身上,暂时也无用。将它当了,一来可解我们的燃眉之急。二来,亲近的我人认识那块玉佩,若看见了,定然会顺着玉佩来寻我。”

  叶蓁说不出反驳的话。她平日里辛劳惯了,这一路上并无不适,可谢沉霜却起了痱子,玉佩与人比,自然是人更重要。

  他们找了家当铺,当了谢沉霜的玉佩,然后又寻了家客栈。

  他们甫一进去,在柜台后算账的掌柜,便热情招呼:“二位里面请,本店有上、中、下三种房间,二位要哪一种?”

  “上房。”谢沉霜答了话。

  掌柜见叶蓁扶着谢沉霜,便问都没问,就扭头喊道:“好嘞,一间上房,小六子,带两位客官去天字六号房。”

  谢沉霜还没来得及开口,叶蓁已转身要走,他便没再说什么了。

  进了房间之后,叶蓁让送了水之后,同谢沉霜道:“霜霜,你先沐浴,我出去一趟,很快就回来。小二就在外面,你有事叫他就行了。”

  出了客栈,叶蓁匆匆去了药铺一趟。

  等叶蓁再回去时,谢沉霜已经沐浴好了,正坐在桌边喝茶。听到脚步声,他微微侧头,清润笑笑:“你出去做什么了?跑的这么急?”

  说着,他摸索着倒了茶递给叶蓁。

  “买了点东西。”叶蓁坐在桌边喘气,她不放心谢沉霜一个人,所以全程都是用跑的。

  没一会儿,小二又送了新的热水来。

  叶蓁沐浴过后,披着半干的头发出来时,发现谢沉霜不在屋内。叶蓁推门出去,就看见谢沉霜站在窗边。外面灯火璀璨,但谢沉霜却是一身青寂。

  叶蓁拿了药膏出去,走到谢沉霜身侧站定,她极自然的挽起谢沉霜的袖子,将微凉的药膏涂上去,念叨他:“下次这种事,你要早些同我讲。”

  “不妨事的。”

  “这还叫不妨事?”见谢沉霜就要反驳,叶蓁又嗔怒加了句,“哼,你要是不听我的,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。”

  谢沉霜侧头,哑然失笑:“好,听。”

  涂完药膏后,叶蓁一抬头,就看见了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,她立刻挤到谢沉霜身侧,肩膀与他挨在一起,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,下意识感叹:“今天的月亮好大好圆啊。”

  感叹完之后,叶蓁反应过来,谢沉霜看不见,便又迅速转移话题:“霜霜,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叶蓁么?”

  “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?”

  “不是因为这个。”叶蓁双手撑着下巴,看着圆月将清辉撒下来,照的人间亮如白昼,“我爹说,我出生那晚月亮又圆又亮,他看见明晃晃的月光,落在繁盛的树叶上,所以他给我取名为蓁。”

  谢沉霜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,轻轻颔首:“听着很应景、”

  “是吧,我也这么觉得。”叶蓁随口问,“今天是十四还是十五来着?”

  “十四。”

  “哦。”

  他们两人倚窗说了会儿话,便回房歇息了。

  叶蓁和谢沉霜身体底子都很好,虽然连日奔波赶路,但只歇了一觉后,他们便都恢复了精气神。两人一同用过早饭之后,谢沉霜同叶蓁道:“左右无事,我们出去走走吧。”

  此时时辰尚早,天也不热,十分适合出门。

  ————

  远在千里之外的上京。

  五月十五,是五公主姜曦歌的生辰,亦是姜曦歌及笄的日子。

  五公主姜曦歌,乃太后嫡出,亦是当今圣上的胞妹。

  景元七年,身怀有孕的皇后出宫上香。于佛寺遇袭,提前发作生下这位五公主。母女俩险些因这场遇袭丧命,后来九死一生回宫后,皇后就格外疼这位五公主,说是天之骄女都不为过。

  今日是姜曦歌的生辰,亦是她的及笄礼,早在半年前,太后便已在亲自操办此事了,她想给姜曦歌办一个盛大隆重,且让她终生难忘的及笄礼。

  而今日的及笄礼,确实做到盛大隆重,又让姜曦歌终生难忘了。

  在马上要行笄礼时,先是太后宫中,一位颇得太后重用的女官,被查出来其实是罪臣家眷。在被带走之前,那女官狰狞着说出一桩密辛。

  当年佛寺遇袭时,为避免婴啼引来刺客,这位女官奉命带走刚出生的小公主。但在逃亡的路上,这位女官却扔掉了刚出生的小公主,用一个捡来的弃婴李代桃僵顶替。

  “你害得我家破人亡,我便要让你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。这十五年来,我每次看着,你宠那个赝品时,再想想那个被我丢弃的真公主时,我就觉得心里畅快极了。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  那女官临走前说的话,像恶毒的诅咒一样,在太后耳边回荡。

  “哐当——”太后一把将茶盏拂到地上,整个人气的发抖,“哀家平日里待她不薄,她怎么敢这么对哀家!她怎么敢!!!”

  寿安宫的宫人在外面跪了一地,颇受太后重用的女官,皆跪在殿内。

  “太后娘娘,您保重身体啊!”有人哀哀劝着。

  太后戴着护甲的指尖,紧紧抠着桌角上,冷笑道:“保重身体!哀家若倒了,你们里面巴不得有人高兴呢!”

  女官们身子一颤,忙不迭磕头告罪:“太后娘娘明鉴,奴婢们绝无此心啊!”

  这帮女官平日在太后面前,也算是十分得脸的,走哪儿都被底下人端着惊着,今日骤然被猜疑,个个皆吓得抖若筛糠,不住磕头请罪。

  太后看见,更觉来气,正要再说话时,就见又一名女官从外面进来。

  太后一看见她,立刻站起来,急急问:“兰栎,怎么样?问出来了吗?”

  兰栎快步过去,扶住太后,冲身后跪着的人看了一眼,太后立刻便让他们下去了。

  兰栎这才开口:“奴婢用她女儿威胁,她才终于说了实话。她说小公主的左肩上,有一块桃花胎记,当年她将小公主带走之后,将其丢在了一个山林里。”

  “哪个山林里?”

  “她说不记得了。”

  “这个毒妇!毒妇!!!”太后恨的咬牙切齿。可当务之急,是得先派人去找她的女儿,“皇帝呢?出了这么大的事,他人呢!”

  “回太后娘娘,陛下在议事。”

  “他的亲妹妹都被人害了,哀家倒要看看,他议的什么事,能重要过他的亲妹妹!”说完,太后满面怒容朝外走。

  兰栎忙点了人跟上去,太后径自去找了宣帝。

  宣帝确实正在与人议事,听到宫人说太后来了时,宣帝当即便亲迎过去,笑着道:“母后怎么亲自来了?朕正打算这就过去呢!”

  “哀家听说你在议事。你同哀家说说,议的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事?”太太后面色盛怒,眼睛泛红,似是哭过了一般。

  宣帝不明所以,但仍据实答:“母后也知道,沉霜失踪三月有余,至今仍毫无音讯,朕日夜难安,正在加派人手寻找。”

  “谢重顾一个臣子,你都能如此上心,你对你妹妹,为什么就不能这般上心?”太后又气又怒,在自己的亲儿子面前,甫一开口,便落了泪。

  殿中的臣子见状,立刻便告退了。

  宣帝吓了一跳,忙上前安抚:“母后,您何处此言啊?可是曦歌又怎么了?”

  “不是曦歌,不是曦歌……”太后心如刀割,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
  兰栎冲宣帝行了一礼,便接了太后的话:“曦歌公主非太后亲生,真正的小公主,在景元七年的佛寺遇袭时,便被恶婢丢弃山林了。”

  “什么?!”宣帝面色骤变。

  太后一把攥住宣帝的手腕,颤声催促:“皇帝,你快派人去找你妹妹,你快去派人找她啊!”

  “好好好,母后您别急,朕这就派人。”

第5章 追杀

  ◎这些人是冲他们来的。◎

  出了客栈后,谢沉霜和叶蓁去了成衣铺。

  成衣铺的女掌柜正在整理布料,看见他们进来,立刻满面堆笑迎过来:“二位里面请,公子是要裁衣,还是成衣?”

  虽然他们二人衣料相似,但谢沉霜周身的气度,一看就是非富即贵。所以女掌柜径自略过了叶蓁,将目光落在谢沉霜身上。

  这男子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,却偏偏眼睛看不见,真是可惜了。

  谢沉霜不知女掌柜的可惜,他只淡淡道:“要成衣,不过不是我,是我未婚妻要。”

  女掌柜哎呦一声,忙不迭道歉:“奴家眼拙,还请公子、姑娘勿怪。小店刚做好了一批新衣裙,姑娘看看,喜欢哪件,都可以上身试的。”

  “嗯?”叶蓁转过头,一脸茫然,“我有衣裳穿的,不用买。”

  而且他们银子本就不多,得省着花才行。

  “不日我家里人就到了。”

  叶蓁低头,看了看自己的荆钗布裙,犹豫了一下才答应。

  看见谢沉霜对叶蓁的态度,女掌柜不敢再怠慢叶蓁,她指着墙上挂着的成衣,滔滔不绝给叶蓁介绍:“这些都是小店刚做出来的,都是眼下时兴的样式。姑娘既要见长辈,这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,这件鹅黄缠枝纹掐丝裙,以及这件泼墨山水白绫裙,都再合适不过了。我给姑娘拿下来,姑娘上身试试看吧。”

  女掌柜太过热情,叶蓁压根没有拒绝的机会,就被她带进里面去试了。

  试衣的时候,叶蓁偷偷问了价格后,顿时露出一脸肉疼的表情。她在里面磨蹭了好一会儿,同女掌柜杀完价之后才出来。

  谢沉霜等在外面,笑着问:“喜欢么?”

  喜欢,但是好贵的。

  不过在谢沉霜面前,叶蓁还是违心答:“喜欢的,掌柜的,要这件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女掌柜正要去接裙子时,谢沉霜突然问:“选了哪件?”

  女掌柜停下脚步。

  叶蓁眼神飘忽了一下,才答:“泼墨山水白绫裙那条,我喜欢那个。”

  “另外两件是什么?”

  “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,和鹅黄缠枝掐丝裙。第一个太艳了,第二个花色不好看,所以我就选了这个。”

  “是么?”谢沉霜轻笑了一声,微微侧头,“我看不见,能否让我摸一下,你选的那件裙子?”

  叶蓁犹豫了一下,慢吞吞将裙子递过去。

  谢沉霜又摸了另外两件,然后指着其中一件,道:“我们要这件。”

  是那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。

  叶蓁瞬间杏眸撑圆。

  “噗嗤——”女掌柜则直接笑出了声,“姑娘,我都说了,你必输无疑的。”

  这三件裙子里,叶蓁最喜欢的,也是那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。可那件裙子也是最贵的。但叶蓁心疼银子,选了最便宜的泼墨山水白绫裙。

  当时女掌柜便神秘一笑:“姑娘,你敢不敢和奴家赌一次,奴家赌,你今日最后买走的,会是这条红色的。”

  她是买主,决定权自然是在她手上,叶蓁便同女掌柜赌了,并且双方还下了赌注。

  冲着赌注,叶蓁也绝不可能让女掌柜赢。

  叶蓁坚持:“不行,我要这件泼墨山水白绫裙。”

  “这三件里,你最喜欢的是这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。”谢沉霜好声好气同她讲道理,“既然喜欢,为何要退而求其次?”

  这不是退而求其次,这是银子啊!!!

  女掌柜站在一旁,以扇捂嘴偷笑,她不说话,但一双妙目里,明晃晃写着‘老娘赢定了’几个大字。

  叶蓁把谢沉霜的袖子都要拽烂了,可谢沉霜仍不为所动。最后,叶蓁只得据实相告了赌注一事。若是她赢了,这条山水泼墨白绫裙,女掌柜分文不取。

  若是她输了,那……

  谢沉霜听完后,直起身子,站在叶蓁面前。

  虽然知道谢沉霜看不见,但当两人面对面时,叶蓁还是莫名有些紧张,然后谢沉霜嗓音清润说了一句话。

  从成衣铺子出来时,叶蓁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,一时还没反应过来。

  女掌柜倚门而笑,冲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扇子:“二位慢走,衣裳等会儿打包好,让人给二位送去客栈啊!忘了说,姑娘你穿红色的,真的很好看哟。”

  叶蓁拳头瞬间硬了,可想到刚才谢沉霜说的话,她又没有那么生气了,叶蓁就是肉疼:“霜霜,值得吗?”

  “你值得。”

  “我说的是那件裙子。”贵的要死,还因为赌约,他们不能杀价,叶蓁踢了一颗石子泄愤。

  谢沉霜唇角微勾:“我说的也是那件裙子。”

  叶蓁顿时说不出话来。

  她偏头看了谢沉霜一眼,胸膛里的郁闷顿时一扫而光。回到客栈后,再看到那条裙子时,叶蓁没再觉得肉疼,只觉喜欢的紧。

  喜欢到夜里睡觉时,叶蓁都要把它放在枕边,自己一偏头就能看见的位置。

  他们两人住在一间房里,叶蓁睡床,谢沉霜睡榻,中间隔着一道屏风。

  屋里没有点灯,窗户大开,能看见苍穹上,挂着一轮明月。月光如水撒在窗台上,如流水一样倾泻进来,屋内影影绰绰的。

  叶蓁屏息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,却什么都没听到。

  “霜霜?”叶蓁叫了一声。

  “嗯,怎么了?”谢沉霜极快应了。

  “没,就是想知道,你睡了没有。”

  谢沉霜:“……”

  听到谢沉霜的声音后,叶蓁梨涡里浸满了蜜:“时间不早了,你早点睡。”

  “嗯,你也早点睡。”

  叶蓁答应了,但是她有点兴奋,她睡不着,今日成衣铺里的,谢沉霜和女掌柜的话,交织在他耳畔响起。

  “男人若当真喜欢一个姑娘,是绝对不会委屈她的。”这是叶蓁在里间试衣时,女掌柜同她说的。

  而谢沉霜在她搬出赌约之后,他只同叶蓁说了一句话——

  我从不退而求其次,你也不能。

  所以,谢沉霜是喜欢她的,对么?

  叶蓁的目光,从衣裙上滑到屏风后,尽管什么都看不见,但只因她知道,谢沉霜在屏风后,所以她仍目不转睛盯着屏风后,直到困意将她淹没才作罢。

  这天夜里突然落了雨,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停。

  雨甫一停,谢沉霜便出门去了,叶蓁本要陪他一同去的,但却被谢沉霜婉拒了:“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
  看着谢沉霜被人引着走远,叶蓁心里很是吃味:霜霜都有小秘密了呢!

  叶蓁待在客栈,频频朝窗外看,一面是好奇,谢沉霜到底做什么去了,一面又担心他会不会遇到危险,都这么久了,他怎么还不回来?

 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,谢沉霜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街角。

  叶蓁立刻跑过去接他,语气凶巴巴道:“还说很快,你都去半个时辰了。”

  谢沉霜笑笑,并没有接话。

  后面叶蓁也旁敲侧击问了好几次,奈何谢沉霜始终不接这话茬,叶蓁只得悻悻闭嘴了。

  不说就不说,有本事,你以后都不跟我说。

  到日暮时分,谢沉霜突然同叶蓁道:“蓁蓁,我得出门一趟,你能陪我么?”

  叶蓁虽然有点小生气,可她到底不放心谢沉霜一个人出门,出了客栈后,叶蓁还是没忍住:“你今天都出两趟门了,你出去做什么?”

  “办事。”

  “办什么事?”

  “私事。”

  “呱——”水塘里有蛙声传来,叶蓁气的比青蛙还鼓。

  但转瞬一想,现在自己跟着谢沉霜一道,不就能知道谢沉霜的私事了吗?叶蓁抱紧谢沉霜的胳膊,催促道:“走快点,走快点。”

  谢沉霜竟然对她有小秘密了,她得去看看,谢沉霜的小秘密什么。

  可去了之后,叶蓁就呆住了。

  啊这——

  谢沉霜立在叶蓁身侧,轻声道:“蓁蓁,生辰喜乐。”

  今夜无星无月,但谢沉霜却送了她一船的月亮。

  所以这就是谢沉霜的秘密?

  艄公将他们扶上船,叶蓁带着谢沉霜坐在船头,船一路向前行走,船头高高挂着的月亮灯在夜色里晃荡,水里也有一个月亮追着他们跑。

  船头的小桌子上,放着一碗面,上面还冒着腾腾热气,叶蓁知道是给她准备的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,今天是我生辰的?”

  谢沉霜摸索着去倒茶,温润笑笑:“并不难猜。你说你出生那天月亮很圆很亮,每月只有望日前后,月亮才会很圆。而你记不清十四还是十五,但却专程问了日期,便说明你的生辰在十六。还有离开春水村时,你曾想晚些时日出发……”

  而当时,叶蓁是想过完生辰再走。

  所以从昨日起,谢沉霜就开始为她准备过生辰了?看着自己一身荆钗布裙,叶蓁有些懊恼:“你该早点告诉我的。”好歹让她换身好看的衣裳呀。

  谢沉霜笑笑没反驳,叶蓁喝了口面汤,问:“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?”

  “去崇福寺。”

  “去哪儿做什么?”

  “我听说,崇福寺外有棵古树,本地女子过生辰时,会在出生的时辰,去崇福寺外的古树下捡佛石。将捡到的佛石贴身佩戴,佛祖便会庇佑她往后顺遂无虞,皆得所愿,我们今夜也入乡随俗一次吧。”

  叶蓁抬眸,一眼看见的不是满船的月亮,而是坐在月亮里的谢沉霜。

  往后是否顺遂无虞,叶蓁不知道,但叶蓁知道,她的所愿如今已得了。

  叶蓁攥了攥筷子,心下一动,她突然叫了声:“谢沉霜。”

  这是叶蓁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,谢沉霜侧头,就听叶蓁道:“今日是我十五岁的生辰。”

  谢沉霜怔住。

  所以今日也是叶蓁及笄的日子?

  “蓁蓁,抱歉,我……”

  “我爹去世了,这里也无我的新朋好友,你要帮我绾发么?”叶蓁声音听起来很随意,像是一时兴起,但清透的杏眸里却满是忐忑。

  叶老爹在时,都时常会忘了叶蓁的生辰,所以叶蓁对生辰没什么执念。

  但十五岁的生辰不一样。

  女子十五及笄,过了十五就可议亲嫁人了。叶蓁当初本想过了及笄礼再走,但见谢沉霜归心似箭,她便没提此事,而是选择跟谢沉霜走。

  但叶蓁也不愿意勉强谢沉霜:“你若是不……”

  “荣幸之至。”谢沉霜温润开了口,语气有些迟疑,“只是,我只会绾男子的发髻,可以么?”

  “可以的。”叶蓁杏眸里漾开笑意,她将小桌子推开,欢喜凑到谢沉霜面前坐下。

  谢沉霜慢慢抬手,一点一点摸到叶蓁的头发。触手好似上好的绸缎,光滑柔顺。

  小船飞速朝前走,将两岸夜色抛在身后,叶蓁抱膝坐着,手中拿着桃木簪,打算等谢沉霜绾好再递给他,却不想头上窸窣一阵后,谢沉霜突然道:“好了。”

  叶蓁愣了愣,抬手摸了上去。

  谢沉霜帮她绾了个男子的发髻,叶蓁摸到了发簪,触手温润。

  是谢沉霜的玉簪。

  谢沉霜放下手,面上带着歉然:“我如今身无他物,只剩这根簪子了,蓁蓁莫要嫌弃。”

  他们正说着话,船停下了,艄公道:“公子、姑娘,崇福寺到了。两位下船顺着台阶上去,那棵挂满红绸的就是古树了。”

  同艄公道了谢,叶蓁扶着谢沉霜下了船,两人提灯顺着石阶往上走。

  夜色如墨倾倒,重重压在山林之上。周遭伸手不见五指,一丝虫鸣也无。

  叶蓁心里毛毛的,不自觉攥紧手中的灯笼柄。

  “哇——”

  树上的老鸹,突然嘶哑凄厉叫了一声。

  叶蓁吓的手一抖,灯笼掉在地上,噗嗤一声熄灭了。

  谢沉霜立刻扶住叶蓁。

  叶蓁侧头正要说话时,却无意看见,他们先前乘坐的小船晃了晃,船头已没了艄公的身影。

  今夜无星无月,但他们的船上堆满了月亮。

  所以叶蓁回头时,清楚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刃光。

  他们一路行来没遇到人,所以这些人是冲着他们来的。

第6章 侍从

  ◎霜霜不是说,他是个读书人么?◎

  层叠乌云散开,一轮豆黄的圆月,高挂在穹顶。

  叶蓁拉着谢沉霜,在山林里奔跑。山林里树冠遮天蔽日,稀薄的月光,顺着枝叶缝隙漏下来,疏疏如残雪,明明灭灭落在他们凶险未知的前路上。

  树枝抽在脸上,火辣辣的疼,可是叶蓁不敢停。

  叶蓁不知道,他们要逃往何处,她只知道,一旦被后面那帮人追上,他们必死无疑。所以她只能带着谢沉霜,不停的往前跑。

  “蓁蓁。”谢沉霜叫她。

  “怎、么了?”叶蓁扭头去看谢沉霜时,不小心踩到了石头,身体瞬间失去平衡。

  摔下去时,谢沉霜拉了叶蓁一把,叶蓁摔在了谢沉霜身上。

  一道闷哼声响起。

  “霜霜,你怎么样?”叶蓁立刻翻身坐起来,忙去扶谢沉霜,却被谢沉霜反手攥住了手腕。

  谢沉霜语气严肃:“蓁蓁,你听我说,他们是冲我来的。”

  叶蓁知道。

  如果不是喜欢谢沉霜,早在发现那些人时,叶蓁就想办法脱身了。可是她喜欢谢沉霜,她没办法丢下他不管。

  山林里荆棘丛生,谢沉霜眼睛又看不见,将他一个人丢下,他只有死路一条。

  借着漏下来的月光,叶蓁看向谢沉霜。

  谢沉霜一贯温雅端方,可此时却是一身狼狈,衣衫上沾了泥渍,就连眼上的白纱都歪掉了。

  叶蓁伸手替他扶好,然后问:“所以呢?你想让我去引开他们?”

  话落,叶蓁蓦的抽手。

  “蓁蓁!”谢沉霜眉心一跳,立刻攥紧她的手腕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……”

  凌乱的脚步声在朝他们这边逼近,叶蓁没给谢沉霜说完的机会:“既然不是,那就起来,我们一起走。”

  少女的声音,出人意料的冷静。

  “蓁蓁……”

  “我不会丢下你的。起来,我拉着你走。”

  叶蓁声音坚定,她没给谢沉霜说不的机会,便伸手将他拽起来,拉着他继续往前跑。

  谢沉霜亦步亦趋跟在叶蓁身后。

  树枝不断抽打在身上,脚下踩了好几次积水,谢沉霜一概置若罔闻,他所有的注意力,全在手腕上。

  攥住他腕骨的那只手,指腹纤细略带薄茧,但掌心炙热坚韧,蕴藏着无穷的力量。

  在这危机四伏的夜里,叶蓁仍没设有舍弃他。

  谢沉霜心上被漏下来的月光凿了个洞,洞里蛰伏多年的晦涩黑暗,悉数融在了漏进来的月光里,谢沉霜低低说了句话。

  “什么?”叶蓁以为谢沉霜在同她说话,她微微侧头。

  谢沉霜正要答话时,叶蓁身子猛地朝前栽去,谢沉霜一时不防,也被带了下去。

  两人相继从陡坡上滚下去。

  陡坡上石子杂草丛生,谢沉霜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,可他浑不在意,摔下来第一件事,便是寻找叶蓁:“蓁蓁。”

  无人应声,谢沉霜心下一紧,立刻摸索寻找。

  两人其实离的很近,但谢沉霜眼睛看不见,他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叶蓁。就在谢沉霜摸到叶蓁指尖那一瞬,陡坡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
  有人来了。

  两拨。

  “轰隆——”

  圆月高悬的夜,骤然响起一道惊雷。

  雷声过后,漆黑寂静的山林里,两拨人对手,继而便是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。

  谢沉霜将叶蓁揽在怀中,确认她没有外伤后,沉默坐在陡坡下,听完了这场厮杀。

  然后,有匆促的脚步声朝他们逼近。

  火把哔啵燃烧,照亮了漆黑的山林,松油脂噼里啪啦掉在草上。

  蓝羽解决完那拨杀手,带人匆匆赶过来时,就见他家失踪三月有余的公子,正盘膝坐在草地上,怀中抱着一个……姑娘?!

  ——————

  叶蓁最后看见的,是天上的豆黄圆月。

  甫一睁眼,却发现她已回了客栈,但谢沉霜不在。

  “霜霜!”叶蓁顾不得身上的酸痛,立刻赤脚下床,就要去寻人时,咯吱一声门开了,谢沉霜的声音随之响起:“我在这儿。”

  叶蓁立刻跑过去。

  “霜霜,你怎么样?有没有受伤?”叶蓁拉着谢沉霜,目光迅速在他身上旋了一圈。

  谢沉霜笑笑:“我没事,你好些了么?”

  “我也没事,你是不知道,吓死我……”叶蓁这才注意到,门外站着一个人。

 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,冷着一张脸,目光没看她,而是看向她搭在谢沉霜胳膊的手上。

  叶蓁默默收回手。

  谢沉霜侧头,叶蓁小声问:“霜霜,那是你弟弟么?”

  谢沉霜:“……”

  “公子,属下告退。”蓝羽离开了。

  叶蓁摸了摸鼻尖,讪讪笑了笑。从谢沉霜口中,叶蓁知道了后续。

  他们掉下陡坡后,杀手们便追上来了。恰好谢沉霜的随从们,顺着玉佩寻过来,刚好救了他们。

  讲完始末后,谢沉霜同叶蓁道:“时辰还早,你再睡一会儿吧。”

  叶蓁躺回床上,正要睡时,突然又将眼睛睁开了,迅速抬手去摸发髻,摸到玉簪还在时,叶蓁这才松了口气。

  “怎么了?”谢沉霜问。

  “差点弄丢了你送我的及笄礼。”叶蓁将玉簪取下来,凑到灯下仔细检查了一遍,确定没有磕到碰到之后,这才重新躺了回去。

  谢沉霜坐在床边:“睡吧。”

  叶蓁嗯了声,将簪子妥帖放在软枕下,这才闭上眼睛。

  十五岁的及笄礼,在一晚上的跌宕起伏后,终结在了叶蓁均匀的呼吸里。

  等叶蓁睡着之后,谢沉霜才推门出去。

  蓝羽在外面候着,身后还跟着两个人。头发花白的老者,和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,两人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样,是被蓝羽派人从被窝里拉来的。

  他们一行人去了隔壁房中,老者看了谢沉霜的眼睛,继而为谢沉霜诊脉。

  蓝羽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老者,见他收回手之后,立刻急急问:“大夫,我家公子如何?”

  老大夫沉吟片刻才开口,却不是回答蓝羽的问题,而是问谢沉霜:“老夫观公子的脉象,应是之前被人精心调理过?”

  谢沉霜轻轻颔首。

  “敢问公子,那位大夫如何说,公子的眼疾?”

  那位大夫说,她一定会治好他的。

  谢沉霜沉默须臾,开口:“颅内淤血所致,汤药施针疗效甚微,愈期不定。”

  老大夫叹了口气,起身同谢沉霜施礼:“老朽与那位大夫看法一致,公子恕罪,您的眼疾,老朽无能为力。”

  谢沉霜平静颔首:“多谢老伯漏夜走一趟,青羽,派人好生将老伯送回去。”

  青羽将人送出去,再折返回来时,情绪激动:“公子,咱们明日就启程归京,京里有那么多的御医,他们一定能治好您的眼睛。”

  他们公子是天子近臣,是东宫的老师,是谢家下一任家主,他怎么能看不见呢!

  若非他们护主不利,谢沉霜也不会遭此劫难。

  青羽跪地请罪,谢沉霜淡淡道:“此事非你们之过,起来吧。”

  毕竟他也没料到,徐相会在路上设伏。

  谢沉霜此行,是奉宣帝秘旨去南屏郡办差。一路上,谢沉霜刻意隐藏踪迹,却不想,还是被徐相发觉了。在回程时,遇袭受伤,被叶蓁所救。

  “这三个月,京里可有大事发生?”

  刚站起来的青羽,嘭的一下又跪下了:“公子恕罪,这三个月来,属下一直在寻找您的下落,疏忽了京里,属下这就命人去打听。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不日他便要归京,到时便知道了。

  叶蓁睡醒后,便打算去隔壁找谢沉霜,刚打开房门,就看见客栈掌柜,领着一群人上楼来了。客栈掌柜殷勤赔笑:“刺史大人,您这边请,谢公子住在天字十五号房。”

  被称作刺史的,是个身形圆润的胖子,他穿着一件棕褐色的袍子,瞧着像一只成了精的金元宝。

  “行了,本官知道了,都下去吧,这一大清早的,别扰了谢大人的清静。”这位金元宝,啊,不这位刺史大人不耐烦挥了挥手,像赶苍蝇一样,将身后的人赶走了。

  可一转头,金元宝理了理衣襟,走到青羽面前,一改先前倨傲的神色,面上带笑问:“这位小哥,劳烦通禀一声,下官云州刺史求见谢大人。”

  叶蓁顿时僵在原地。

  谢大人?!

  霜霜不是说,他是个读书人么?

  作者有话说:

  晚安吖

第7章 暂别

  ◎蓁蓁,我可能暂时无法带你回家了。◎

  没一会儿,青羽出来,让金元宝刺史进去了。

  长廊上只剩下叶蓁和青羽两个人。

  见叶蓁还站在门口,青羽拧了拧眉,走过来问:“叶姑娘有何吩咐?”

  “霜霜,他……”叶蓁迟疑开口,甫一抬眸,却对上了青羽那张肃冷的脸。

  后面的话,叶蓁顿时便说不出口了。她垂下眼睫,轻轻摇头:“没有。”

  叶蓁退回房内,正要掩门时,就听青羽又道:“姑娘对我家公子有救命之恩,若有事,尽管吩咐我等便是。”

  最后一句话,青羽说的格外重。

  叶蓁扣在门上的指尖一顿,应了声将门掩上了。

  之后几日,谢沉霜总是很忙,只有在用饭时,叶蓁才能看见他。但谢沉霜有食不言的习惯,所以即便是一同用饭,他们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。

  察觉到了叶蓁的低落,谢沉霜面色歉然同她解释:“抱歉,蓁蓁,在归家前,我得处理一些事情。你若在客栈里待的无聊,让青羽陪你上街去逛逛可好?”

  叶蓁不是待的无聊,她只是想知道谢沉霜的事。

  当初谢沉霜明明说过,他父母俱已亡故的,为何青羽说的与他不同。还有谢沉霜说,他是读书人,可一个读书人,怎么可能让一州的刺史,在他面前那般恭敬?

  叶蓁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了,她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,如今谢沉霜既说到这事,叶蓁迫不及待开口:“霜霜,你……”

  “公子,京里……”青羽快步从外面进来,手中拿着一封信,看见叶蓁也在,后面的话便止住了。

  叶蓁抿紧唇角。

  谢沉霜先紧着叶蓁这边,他微微偏头,问:“怎么了?””

  那些原本迫不及待想问的话,被青羽这么一打断,顿时就没了问的欲望。叶蓁鸦羽长睫扑闪了一下,轻声道:“你要什么,我回来的时候帮你带。”

  谢沉霜认真想了想,然后笑道:“上次我们从成衣铺回来时,你买的那家酸梅汤滋味甚好,若你路过那里,帮我再带一壶吧。”

  “好。”叶蓁应下出去了。

  青羽有事要忙,便安排了两个护卫跟着叶蓁。不过见叶蓁不习惯,这两个护卫便十分识趣,只不远不近跟着,以保证叶蓁的安全。

  叶蓁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。

  自叶老爹亡故后,叶蓁习惯了独自的生活。一个人住,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出门,那时叶蓁并不觉得孤独。

  直到她遇到了谢沉霜。

  明明他们只相处了三个月,明明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,可站在陌生热闹的街上,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,叶蓁突然生出了孤独感。

  她想成日鸡飞狗跳的春水村;想一转头就能遇见熟人的集市;想她为之背井离乡的谢沉霜。

  叶蓁突然拎着裙子跑起来了。

  两个护卫一脸懵,见叶蓁突然跑了,便也当即跟着追。

  一路追过街市,就见叶蓁停在一个小摊前。

  是一家买酸梅汤的小摊,所以叶蓁跑这么快,是为了来买酸梅汤?!

 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。

  而拿到酸梅汤的叶蓁,又突然往回跑。

  到了客栈后,叶蓁径自去寻谢沉霜,却被青羽伸着胳膊拦住:“公子正在会客,不便……”

  话未说完,谢沉霜的声音,已从屋内传出来了:“让她进来。”

  叶蓁抱着酸梅汤,欢欢喜喜进去,发现那个金元宝刺史又来了,叶蓁脚步停下,攥紧手中的瓷瓶。

  “站那么远做什么?过来。”谢沉霜嗓音含笑,声色里带着明晃晃的宠溺。

  云州刺史是个人精,一双绿豆眼,在叶蓁和谢沉霜身上来回扫了一眼,便立刻笑着站起来:“这位想必就是救了公子的那位姑娘吧?姑娘年纪轻轻,医术就如此了得,在下佩服佩服。”

  叶蓁想了想,也回敬一句:“大人年轻轻,就已做到了刺史,叶蓁也佩服佩服。”

  金元宝刺史:“……”

  有客人在,叶蓁便敛了往常的亲昵,她抱着酸梅汤走到谢沉霜身侧,气息不匀道:“你要喝的酸梅汤,我帮你买来了。”

  说着,便倒了两盅,一盅推给金元宝刺史,一盅塞进了谢沉霜掌心里。

  “一壶酸梅汤而已,跑这么急做什么?”谢沉霜笑笑,一手握着杯盅,一手掏出帕子,递给叶蓁。

  叶蓁就势在谢沉霜身侧坐下,用帕子擦了汗,又去蹭谢沉霜的扇子。

  谢沉霜同金元宝刺史说着话,但手中的扇子,却不着痕迹偏了几分,叶蓁的眼睛瞬间弯成月牙。他们说的事,叶蓁听不懂,可叶蓁也不知道为什么,她这会儿莫名觉得的心慌。

  只有待在谢沉霜身边,那种心慌的感觉才会消散。

  外面骄阳似火,蝉鸣凄厉。房内摆了冰盆,盆底已融了一滩水渍,有冰块在水面上打旋儿。

  叶蓁坐在谢沉霜侧后方,她撑头去看谢沉霜。

  今日的沉霜眼上并未覆白纱,他一袭宽袖玉袍,莹白如冷玉的手,从袖中探出来,纤长指尖捏着茶盅。此时他正坐在椅子上,唇畔噙笑听着金元宝刺史说话,但漫不经心垂下的眼脸,却带着冷漠疏离。

  看着矜贵端雅,又高不可攀。

  这样的谢沉霜,叶蓁是陌生的。

  而谢沉霜身上的矜贵端雅,是浑然天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。这样的人,非世家豪族绝对养不出来。可自己从前竟然信了,他是读书人这话。

  叶蓁神色黯淡垂眸,对面那道目光,再次隐晦的扫了过来。

  叶蓁待不下去了,她匆匆寻了个借口,便退了出去。

  云州刺史有意买谢沉霜一个好,叶蓁刚走,他便站起来,冲谢沉霜行了个揖礼:“下官提前恭喜谢公子了。”

  “哦,王大人何出此言?”

  云州刺史满面讨好,神色中又带着激动:“公子离家半载,想必不知道,家中长辈已为公子聘了王家女,只待公子归家,便可择日完婚。下官祖上曾有幸和王家连过宗,腆着脸说句高攀的话,日后下官和公子也算是……”

  “嘭——”

  一声清响。

  见谢沉霜敛了笑,不辨喜怒坐在那里,姻亲那两个字,在金元宝刺史舌尖滚了一圈,又被他咽了回去。

  屋内顿时凝滞住了。

  过了须臾,谢沉霜收回手,不咸不淡说了句:“手滑了。”

  叶蓁回房没一会儿,就听见金元宝刺史离开的声音,但谢沉霜没来找她,叶蓁也没去找谢沉霜,只呆呆坐在桌边,看着手中的玉簪出神。

  直到夜幕四合时,房门才被敲响。

  叶蓁将门打开,谢沉霜站在门外,冲她温柔笑笑:“我听街上很热闹,要不要去逛逛?”

  “好。”叶蓁答应了。

  谢沉霜今夜照旧没覆白纱,可因有叶蓁在,一路行来,愣是没人看出来,谢沉霜眼睛其实看不见。

  叶蓁想到今日,谢沉霜见金元宝刺史时,也没覆白纱,她一面刻意避开,不让行人撞到谢沉霜,一面问:“那个金元宝刺史是坏人么?”

  谢沉霜愣了愣:“金元宝刺史?”

  叶蓁解释了这个绰号的原因,谢沉霜顿时弯了弯唇角:“他姓王,至于是不是坏人……”

  谢沉霜顿了顿,尽量说的通俗易懂些:“世人并不是非黑即白,恶人也会有善举,善人也会生恶心,所以没办法用好坏一言蔽之。”

  “好像也是。”叶蓁赞同点点头,正要说话时,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巨响。

  她仰头,就见盛绽的烟花,在夜空里转瞬开到荼蘼,然后又在须臾间,将流光朝人间抛撒下来。

  “有人在放烟花哎。”叶蓁激动的摇着谢沉霜的胳膊,仰头朝天上望去。

  嘭——

  嘭嘭——

  嘭嘭嘭——

  接二连三的烟花,冲上夜空绽开,照的整个云州城亮如白昼。

  从旁边人的口中,叶蓁才知道,这烟花是城东陈员外家放的,陈员外的儿子如愿以偿娶到了喜欢的姑娘,便放烟花让大家也跟着高兴高兴。

  “要让大家跟着高兴,干嘛不直接派喜钱啊!放几个烟花有什么用!不能吃,也不能喝的。”有人尖酸刻薄说完,一扭头,就扎进茫茫人海里,再也寻不见踪迹了。

  一场盛大的烟花宴过后,行人们便又各忙各的了。

  今夜出来也逛的差不多了,叶蓁将谢沉霜带到路边树下,看着谢沉霜,轻声问:“霜霜,你是不是有事跟我说?”

  从他们出门时,叶蓁便察觉到了,她一直在等谢沉霜开口。

  谢沉霜身后是一株四月雪,此时正值花期,白花丝丝缕缕挤在枝头,如霜雪覆盖。谢沉霜立在树下,黯淡无光的眸子里滑过一抹挣扎,最终还是如实相告:“蓁蓁,我可能暂时无法带你回家了。”

  叶蓁眼睫轻轻一扇。

  果然。

  “但是蓁蓁,我……”谢沉霜下意识想解释。

  叶蓁给了他答案:“好。”

  谢沉霜顿时怔住。

  没有生气,没有质问,只有一个简单利落的好。

  谢沉霜看不见,所以他不知道,叶蓁是什么样的神态,说出这个好字的。这个好字说的太快,太利落,他也没听出来话里的情绪。

  但以他对叶蓁的了解,叶蓁的反应,不该是这样的。

  莫名的,谢沉霜有种失控的感觉。他踉跄上前一步,伸手想去拉叶蓁,却扑了个空。

  叶蓁在心里叹了口气,主动拉住了谢沉霜。

  谢沉霜立刻攥紧叶蓁的手腕:“蓁蓁,我并非故意食言,实在是我家中……”

  “你会回来娶我么?”叶蓁不想听谢沉霜的解释,她只想要一个答案。

  谢沉霜握紧叶蓁的手腕,声音温润坚定:“我会。”

  叶蓁看着谢沉霜,就像看着天上的月亮。看着触手可得,实则却遥不可及。

  这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,他说会回来娶她。

  叶蓁梨涡带笑,可眼里却慢慢蓄了泪,但她仍声色如常:“好,我信。”

  知道议亲一事后,谢沉霜便打算立刻动身回京。原本谢沉霜是打算,留两个他的人护送叶蓁回去的,却被叶蓁拒绝了:“不用,就四天的路程,我租辆马车回去就成啦。”

  说到这里时,叶蓁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,满脸得意:“我现在有钱啦。”

  谢沉霜不同意叶蓁自己回去,最后两人各退一步,让云州刺史派了两个衙役,护送叶蓁回春水村。

  分开那天是个好天气。

  天空万里无云,一碧千里。风一吹,云州的四月雪,香飘十里,白色的花瓣,像隆冬的大雪,洋洋洒洒扑了行人一身。

  叶蓁扶着谢沉霜上了马车,转身要走时,却又被谢沉霜叫住。

  谢沉霜道:“把手给我。”

  叶蓁不明所以,但还是照办了。

  谢沉霜握住了叶蓁的手,然后将一物放在她的掌心,温润笑了笑:“这个给你留作信物。”

  叶蓁垂眸,掌心里躺着一块玉佩。

  是曾被谢沉霜当掉的那块,青羽等人到云州后,又将这块玉佩赎了回来,现在谢沉霜又将它留给自己做了信物。

  叶蓁心里一时五味杂全。

  谢沉霜回京同叶蓁回春水村是两个方向,目送着谢沉霜的马车走远后,叶蓁才折返回了自己的马车旁。

  有两个衙役已经等在那里了。

  待叶蓁上了马车后,衙役一甩鞭子,马便往春水村的方向跑。

  他们两人各归各家。

  叶蓁到底没忍住,掀开帘子朝后面看去。宽阔平坦的官道上,已经没有谢沉霜的马车了。

  叶蓁放下帘子,抬手捂了捂眼睛,然后将谢沉霜给的玉佩,塞进了随身的包袱里。

  作者有话说:

  那什么,我明天尽量早点更,顶着锅盖跑

第8章 归家

  ◎谢沉霜敛袖谢恩,丝毫不知道,自己将会错过什么。◎

  四日的路程一晃而过。

  叶蓁回到春水村时,红霞鳞次栉比铺满天际。正值农忙之际,田里乡间全是人,大人忙着割麦子,孩童们在田间追逐嬉闹。

  有小孩眼尖,远远看见了叶蓁,便扯着嗓子高喊:“叶姐姐回来了。”

  田间忙碌的人,顿时抬头看过来。

  见叶蓁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,大家顿时窃窃私语起来。

  “叶蓁不是跟那个男的走了吗?怎么突然又回来了?”

  “还是被衙役送回来的,难不成是犯什么事了?”

  春水村的里正,见状忙从麦田里上来,一瘸一拐迎过去,面色紧张问:“官爷,怎么了这是?”

  其中一个衙役答话:“无事,我等奉刺史大人之命,护送叶姑娘回家。”

  刺史派人护送叶蓁回家?!叶蓁怎么跟刺史扯上关系了?!

  里正想问,可看着衙役们腰配挎刀,威风凛凛的模样,他顿时又不敢开口了。

  叶蓁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,指着村里,笑吟吟道:“辛苦两位大哥送我回来,我家就在前面,两位大哥去我家喝碗水歇歇吧。”

  “叶姑娘的好意,我们兄弟二人心领了,但我们还要赶回去,向刺史大人复命,就不耽搁了,告辞。”

  “哎,两位大哥等等。”叶蓁忙从荷包里掏出碎银,塞给两个衙役,梨涡带笑,“两位大哥既着急回去复命,我就不留了,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,两位大哥路上买碗茶喝吧。”

  衙役推辞不过,只得收下了。

  叶蓁人美嘴甜,出手又大方,这一路上,茶水果子也没断过。两个衙役得了她的好,自然也愿意照拂她一二。

  在离开前,衙役故意朗声道:“临行前,我家大人交代过了,若姑娘日后有事,可去云州刺史府寻他,他定会为姑娘做主。”

  说完,又敲打了一番里正。

  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虾米。平日在村里被人端着敬的里正,在衙役面前,却是毕恭毕敬。

  他弓着腰,连连赔笑:“好好好,两位官爷放心,有小老儿在,春水村绝对无人敢欺负叶蓁。”

  敲打完里正后,衙役们便告辞走了。他们刚走远,四婶就从田里跑过来,急急问:“叶蓁,你咋回来啦?”

  “对啊!你咋回来啦?那个长得贼好看的男人呢?”

  街坊四邻们七嘴八舌问了起来,不过大家也都是好奇关心,并无恶意。

  直到一道阴阳怪气的哼笑声响起:“还能咋回来的,肯定是攀高枝摔了呗。哼,我早就说过了,这人呐,攀高枝前,也得先掂量掂量,自己有没有攀高枝的命!”

  这话委实说的尖酸刻薄了些,有人听不下去了:“刘婶子,你说话没必要这么难听吧!”

  “就是,全村谁不知道,你这是吃不到葡萄,在说葡萄酸啊!”有人小声附和。

  刘婶子瞬间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,立刻跳起来泼辣怒骂:“放你娘的屁!老娘怎么就吃不到葡萄,在说葡萄酸了?就她这样……”

  “大壮他娘!”一道威严的声音,打断了刘婶子的话。

  刘婶子脖子一缩,顿时老实了。

  里正从田陇上走过来,将手中的拐杖重重一杵,语气暗含责备:“为了你家大壮,你也该多积些口德。”

  刘婶子脸瞬间涨的通红。里正是他们刘氏家族的族长,论辈分她得称他一声三叔公,而且这些年,他们孤儿寡母的,也没少倚仗人家。如今里正发话了,刘婶子不敢不从。

  里正又扫了众人一眼:“都散了,割麦子去。”

  众人立刻做鸟兽状散去,里正又单独将叶蓁喊过去,询问她是如何认识云州刺史之后,才放了叶蓁。

  回去的路上,叶蓁摸了摸扁下去的荷包,有点心疼,但好在这银子也不算白花。日后有里正在,刘婶就不敢再来找她麻烦了。

  叶蓁倒不是怕刘婶,只是她一个姑娘家,成日跟人吵架骂街的,总归不体面。既然有一劳永逸的法子,她为何不用呢!

  叶蓁长舒一口气,快步往家的方向走。

  离家大半个月,屋里已落了一层薄灰。叶蓁放下包袱,打水擦擦洗洗,里外收拾了一遍之后,小院顿时又整洁如从前了。

  叶蓁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,正要坐下休息时,院门就被人敲响了。

  是四婶。

  她系着围裙,一手端着一碟野菜包子,一手端着一碗疙瘩汤,站在门外爽朗笑道:“这是今年新麦做的,给你送点尝尝鲜。”

  叶蓁正好饿了,当即便接过包子,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大快朵颐起来。

  “慢点吃,慢点吃。”

  “嗯嗯嗯,”叶蓁咬着包子,含糊不清道,“还是四婶你做的包子好吃。”

  “好吃就多吃几个。”四婶慈祥笑笑,坐在旁边,一面看着叶蓁吃包子,一面说叶蓁不在这段时间,村里发生的琐事。

 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但却透着寻常百姓独有的烟火气,让叶蓁倍感亲切。

  等叶蓁吃饱之后,四婶才小心翼翼问:“咋突然回来啦?”

  “我舍不得婶子,就回来了呀。”叶蓁眨了眨眼,狡黠一笑,眉眼鲜活灵动。

  “哟,快让婶子瞧瞧,你今儿嘴上是不是抹蜜了,这么甜。”

  两人顽笑了一回,见叶蓁脸上并无伤心之色后,四婶这才放下心来。她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,只她同叶蓁道:“既回来了,日后就好好的,别管那些长舌妇说什么,过好自己的日子,比什么都强。”

  叶蓁轻轻点头,四婶又陪她说了会儿话,见天色不早了,才收了碗碟回家去了。

  叶蓁简单洗漱一下后,便爬上床睡了。连日奔波,她早已是心神俱疲,可躺在床上,听着寂寂夜里的虫鸣蛙声,叶蓁却怎么都睡不着。

  在云州街头生出的孤独感,在这一刻莫名又涌上来了。

  叶蓁躺在床上,摇着蒲扇,幽幽感叹:“嗐,人果真是得陇望蜀啊!”

  在云州的时候,她想鸡飞狗跳的春水村,如今回来了,她又开始想谢沉霜了。想有什么用!他又不会属于她。

  叶蓁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:不想了,睡觉。

  可越努力睡,反而越睡不着,最后叶蓁索性一把掀开被子,趿拉着鞋,举着灯盏去了隔壁。

  叶蓁将灯盏放在桌上,将一个木箱子拖出来。

  木箱子里装着一叠衣服,是谢沉霜曾经穿过的,当初谢沉霜从这里离开时,并未带走它们。叶蓁蹲在箱子前出了好一会儿神,才从包袱里翻出谢沉霜临走前留给她的那块玉佩。

  玉佩通体无暇,触手温润。

  叶蓁指尖抚摸了一会儿玉佩,将它放在那叠衣服上,深深看了一眼之后,便找了一把大锁,喀嚓将箱子锁上了。与其一起锁上的,还有他们曾经那些美好。

  做完这一切,叶蓁重新又躺回了床上,这次她很快就睡着了。

  山里向来是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这几日正值农忙,大家早早就起床去地里割麦子了,村里没了平常那股吵嚷劲儿,叶蓁醒来时还有些不习惯。

  她下床推开窗,第一眼看见的,是院中的石榴树,再然后,是郁郁葱葱的山林。

  蓦的,裙子突然往下坠了坠。

  叶蓁垂眸,就见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,此刻正蹲在她脚边,用爪子扒拉她的裙子,喵呜喵呜叫着。当初叶蓁同谢沉霜走之前,将它给四婶养了。

  “你是知道我回来了,所以也回来了么?”叶蓁笑了笑,将狸花猫抱起来往外走。

  此时天刚破晓,山里弥漫着薄雾,枝头上露水莹亮发光。

  叶蓁抱着狸花猫走到石榴树下。

  她走时,这树榴花开的正艳。如今再回来时,当初的榴花,已成了一颗颗小果子,小巧精致挂在枝头,像藏在绿叶间的小灯笼。

  “喵呜~”狸花猫盯着一个方向,哀怨叫了声。

  叶蓁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。

  窗边廊下,那些谢沉霜曾经最爱待的地方,眼下空荡荡的。

  叶蓁抬手摸了摸狸花猫,同它解释:“他回家了,以后,就又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。”

  “喵呜~”

  叶蓁揉了揉狸花猫的脑袋,像是在同狸花猫说,也像是在同她自己说:“你不适应也得适应,他不属于这里的。”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谢沉霜日夜兼程的赶路。

  青羽心里还在纳闷,京里那边的来信,都是他念给谢沉霜听的,最近也没急事啊,谢沉霜这么着急回京做什么?可主子的事,非他一个下属敢置喙的。

  这天夜里,他们难得宿在了客栈里。

  夜里用过饭后,谢沉霜突然问:“云州那边可有书信传来?”

  “有,云州刺史来信说,已将叶姑娘平安送回春水村了。”

  “把信给我。”谢沉霜伸手。

  青羽立刻将信递过去。

  谢沉霜看不见,便用指腹在信纸上一点一点摸索。青羽看见这一幕,眼皮猛地跳了跳,心里蓦的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。

  六月初一,谢沉霜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上京。

  马车一路低调驶回谢家,谢家人早已得了信,在谢沉霜进府前,便已将下人全都支走了。只有谢家大夫人戚蓉,并谢家二爷谢博仁,在厅堂上候着。

  戚蓉一身酱紫色折枝裙,云鬓高髻,雍容端庄坐着,目光频频看向外面。谢家二爷谢博仁坐在下侧,眉心紧蹙,长了一嘴的燎泡,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。

  外面骄阳似火,树上蝉鸣不止,叫的人愈发烦闷。

  “来人!”谢博仁被吵的心烦,正要让人将蝉粘走时,一转头,就看见谢沉霜回来了。

  戚蓉立刻站起来。

  谢沉霜从外面进来,冲他们行礼:“母亲,叔父。”

  谢博仁的目光,落在谢沉霜身上,虽风尘仆仆,但神色平和沉稳,出去一趟,倒是没落下君子端方之态,谢博仁在心里赞许点点头。

  戚蓉走过来,眉眼关切问:“大郎回来了,眼睛可好些了?”

  “劳母亲挂念,眼睛目前尚不能视物。”

  “还是不能视物?”谢博仁蹙眉,刚才谢沉霜进来时如履平地,谢博仁还以为他的眼睛已经好了。却不想,竟然还是不能视物。

  谢博仁立刻站起来,语气肃冷:“来人,拿我的帖子,去请裘太医过府一趟。”

  他们正说着话,管家匆匆跑进来:“宫里来人了,说陛下急召大公子入宫。”

  既是陛下急召,自是耽搁不得,谢博仁便让谢沉霜先进宫了。

  宫里这条路,从小到大,谢沉霜走了许多遍,如今即便是看不见了,凭借过往的记忆,他依旧能走得十分平稳。

  宣帝一看见谢沉霜,便快步过来,迎面捶了谢沉霜一拳:“你小子,总算是回来了。你知不知道,自你失踪后,整整三个月,朕日日夜不能寐。”

  谢沉霜是宣帝的伴读,两人从小一起长大,情分比旁人亲厚许多。在谢沉霜面前,宣帝也懒得维持君王的稳重。

  “让陛下忧心,是臣之过。”谢沉霜温润笑笑,就要向宣帝行礼。

  “行了行了,都这时候了,你就不要讲究那些俗礼了。”宣帝说着,转身往回走,“你是不知道,你不在这段时间,朕简直是忙的焦头烂……”

  话没说完,突然听到哐当一声。

  宣帝下意识转头,就见谢沉霜身子晃了晃。

  而谢沉霜面前,一个铜香炉翻倒在地。

  直到此时,宣帝才注意到,谢沉霜的眼睛黯淡无光。宣帝面色微变,当即吩咐:“来人,传裘贺知立刻来见朕。”

  侍从在外面应了声,便飞奔而去了。

  宣帝又折返回去,皱眉道:“你还是看不见?”

  谢沉霜进来行动如常,宣帝还以为,他的眼睛已经好了。

  谢沉霜笑的有些无奈:“陛下,今天您是第二个,问我这话的人。”

  宣帝:“……”

  “既然看不见,你为何不早说?”

  “陛下您没问。”

  “你不说朕怎么知道?”宣帝反驳谢沉霜的同时,命人将殿内的摆设,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。

  谢沉霜一路畅通无阻落座后,两人这才言归正传,宣帝敛了之前的轻松之色,叹息道:“此次是朕让你受累。”

  堂堂一国之君,说这话时,却是满满的无奈。

  谢沉霜知道宣帝的处境,他轻声道:“陛下言重了。只是欲速则不达,还请陛下韬晦待时。”

  宣帝垂眸,面上闪过一丝晦暗,却又不得不承认,谢沉霜说的事实。徐相在朝盘桓多年,他的门生党羽众多,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除掉的。

  “这次是朕心急了,只是朕……”宣帝猛地低咳起来。

  “陛下!”谢沉霜当即便要起身。

  “坐着罢。”宣帝摆摆手,握拳抵住唇角,“老毛病了,不碍事。”

  宣帝生来便患有弱症,太医曾言,他这病须得好生调养,不能忧心劳累。可宣帝生在帝王家,又是一国之君,身上担着家国天下,担着黎民百姓,他如何能不忧心劳累。

  平复过后,宣帝又叹了一口气:“原本朕想着,你回来了便将寻找皇妹一事,交给你去办的。如今你既这样,那此事朕交给别人去办吧,你只管安心看眼睛便是。”

  “臣谢陛下体恤。”谢沉霜敛袖谢恩,丝毫不知道,自己将会错过什么。

  

第9章 拒婚

  ◎母亲,叔父,这门婚事,我不愿意。◎

  谢沉霜回到谢家时,天已经黑了,谢府管家翁伯,正提灯候在府门前。

  看见谢沉霜从马车上下来,翁伯立刻提灯迎过去:“大公子,您小心脚下,大夫人和二老爷,在厅堂等您。”

  谢沉霜轻轻颔首,轻车熟路往厅堂去。

  刚拐过抄手游廊,正要下台阶时,寂寂夜里,蓦的响起破空声。

  谢沉霜立刻收住脚,微微侧首。

  下一刻,一枚飞镖携着劲风,擦着谢沉霜的脸颊,钉进谢沉霜身后的树干里,发出叮的一声清响。

  翁伯吓了一跳,立刻扭头看过去。

  就见暗夜里,有人摇着一把玉骨折扇,晃晃悠悠从月拱门前过来。那人一身雪青色衣衫,眉眼与谢沉霜有五分像,但两人身上的气度,却是截然相反。

  谢沉霜是清雅端正,而来人却是桀骜不驯,一身的反骨。

  管家看见来人,先是一愣,旋即急急道:“二公子!您这是要做什么?”

  来人是谢家二公子谢灵岚。

  “自然是听说兄长回来了,来找他叙叙旧啊!翁伯,你别挡道啊!”谢灵岚说着,用扇子将管家拨开,笑嘻嘻便要朝谢沉霜过来。

  翁伯试图阻止:“二公子,你……”

  “无妨,翁伯你先下去吧。”谢沉霜发话,翁伯这才退下。

  寂寂庭院里,顿时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。夜风拂过,婆娑的树影似嗅到血腥味的恶鬼,猛地扑上来,抽在廊下的灯笼上。

  谢灵岚走到谢沉霜面前,身子前倾,伸手在谢沉霜面前晃了晃。

  见谢沉霜毫无反应,谢灵岚像小孩子看见新鲜玩意儿一样,他轻轻啊了声,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愉悦:“呀,真瞎了啊!”

  谢沉霜神色淡淡的:“既然确认过了,那就回祠堂继续跪着吧。”

  谢灵岚的面容有一瞬的恼怒,旋即又抚掌称赞起来:“兄长真是厉害,眼睛都瞎了,竟然还能知道,我被在祠堂罚跪了。”

  谢沉霜垂眸敛目,并不难猜。

  谢灵岚一向不喜欢他这个兄长,既知道自己今日回来,他断不可能此时才来。而且刚才谢灵岚过来时,虽然他刻意掩饰过了,但谢沉霜还是听出来了,谢灵岚的脚步声,明显不如平日里那般轻巧。

  “兄长既然这么聪明,”谢灵岚凑过去,笑得人畜无害一脸,“那么不妨猜猜,我现在要做什么?”

  “谢灵岚。”谢沉霜突然叫了他的名字。

  谢灵岚动作一顿,就对上了谢沉霜黑黢黢的眼睛。

  谢沉霜的眼神沉寂无光,但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敏锐,他‘看着’谢灵岚:“如果我是你,我现在什么都不做,就待在祠堂里认真思过。”

  谢灵岚轻笑一声,语气近似叹息:“可惜我不是你呀!”

  话落,刃光一闪而过。

  谢灵岚两指间,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飞镖。他捏着这枚飞镖,直直便要往谢沉霜的眼睛里刺。

  “公子!!!”青羽目眦欲裂,拔剑便往这边惊掠而来,但仍是来不及。

  可飞镖尖在碰上谢沉霜的眼脸时,却猛地顿住了。

  不过不是谢灵岚良心发现,而是他动不了了——

  谢沉霜的手,捏住了他的腕骨。

  “谢灵岚!你在干什么!!!”一道暴怒声蓦的响起。

  一向风仪严峻的谢博仁,此刻连仪态也顾不上,满面怒容疾行而来,戚蓉跟在他身后,亦是步履匆匆。但戚蓉是世家女出身,此刻即便是心急如焚,但面上依旧是端庄娴雅。

  谢沉霜两指轻轻用力,谢灵岚顿觉胳膊一阵酥麻,指尖不受控松开,飞镖吧哒掉到了地上。

  “谢灵岚!”谢博仁过来,指着谢灵岚,又气又怒,“那是你兄长,你怎么能如此对他!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啊!!!”

  “二叔,我就是让兄长,陪我玩个飞镖而已,怎么就到相煎何太急了呢?”谢灵岚眨了眨眼睛,一脸委屈,“难不成,您和我父亲从前,就没一起玩儿过飞镖么?哎,二叔瞧您这样,该不会真没玩儿过吧!”

  “够了!”戚蓉冷着脸呵斥,“向你二叔和兄长道歉。”

  谢父早亡,是戚蓉将他们二人拉扯长大的,谢灵岚敢气谢博仁,却从不敢忤逆生母,此刻见戚蓉动怒了,谢灵岚道歉的话张嘴就来:“二叔,兄长,我错了,还请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,别跟我一般见识。”

  谢灵岚嘴上说的好听,面上却没多少诚意,尤其一张漂亮的桃花眼里,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乖张。

  谢博仁怒气更盛,哆嗦骂道:“桀骜不驯!冥顽不灵!同是谢家子,你为何不能像你兄长一样!!!”

  “要我像兄长一样,成呀!”谢灵岚桃花眼一挑,笑嘻嘻道,“只要二叔您答应,日后让我做谢家的家主,那我现在就洗心革面,重新做人,怎么样?”

  谢博仁:“你——!”

  戚蓉冷着脸,吩咐道:“来人,将二公子捆去祠堂思过,没有我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放他出来。”

  仆从们对视一眼,只得战战兢兢过来。

  “别碰我,祠堂那地儿我熟,我自个儿去。”谢灵岚大摇大摆往外走,还不忘头也不回的调侃,“二叔,谢家出一个谢重顾是骄傲,要出两个,那您不得吓坏了!”

  谢博仁转头还想骂,谢灵岚嗖的一下就蹿远了,谢博仁差点被气的背了过去。

  到了厅堂里,连喝了三盏菊花茶,谢博仁铁青的脸色才略微好些,他强忍着怒气,问谢沉霜:“今日你入宫后,我派人去裘太医府里时,正好碰见陛下急召裘太医入宫,可是陛下的龙体……”

  “陛下龙体无恙,裘太医是为我诊治的。”

  谢博仁紧绷的面皮这才松懈几分,戚蓉在旁问:“裘太医怎么说?”

  谢沉霜眼睫轻扇了一下,裘太医确实说过医治之法,只是眼下,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
  “裘太医说,须得徐徐医之。”

  谢博仁问:“那他可曾说过,何时能医治好?”

  “不曾。”谢沉霜话音刚落,便听见谢博仁的呼吸,瞬间粗重了几分。

  戚蓉也是一脸忧色。

  厅堂里有一瞬的寂静,谢沉霜开口:“母亲,叔父,可是有事瞒着我?”

  戚蓉开口:“如今你也到成婚的年纪了,前段时间,我同你叔父,给你定了门婚事,是王家嫡女王令姝。诸事皆已敲定,就等你回来商讨细节了,可谁曾想……”

  说到此处,戚蓉顿住。

  谢博仁拧了拧眉,接话道:“王家不是那种目光短浅之人,明日我再同王家人说。”

  自古婚姻之事,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。像谢沉霜他们这种世家子弟,他们的婚事更像是一场家族势力联姻,他们没有选择和说不的权利。

  戚蓉与谢博仁,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下了。戚蓉道:“好,那此事就有劳……”

  “母亲,叔父。”谢沉霜突然开口。

  戚蓉和谢博仁看过来。

  堂中灯火煌煌,一身雪衣的谢沉霜,一撩衣袍跪下,声色朗润坚定:“母亲,叔父,这门婚事,我不愿意。”

  戚蓉愣住。

  从小到大,谢沉霜一贯懂事,对于长辈的安排,从未拒绝反驳过,这是第一次。

  谢博仁也愣住了。不过谢沉霜是他看着长大的,他自认足够了解谢沉霜,便蹙眉问:“这门婚事有何不妥之处?”

  难不成王家有什么问题?

  世族大家之间议亲,向来只论利益,不论其他。若王家当真有问题,那谢博仁就要重新考虑这门婚事了。

  却不想,谢沉霜垂下眼睫,轻声答:“这门婚事很好,只是我已心有所属。”

  这话一出,满室皆惊。

  谢博仁愣了愣,心里已经有种不详的预感了,但他仍问:“是哪家姑娘?”

  “她非世家女。”

  “嗡——”

  谢博仁脑袋里的那根弦断了。

  在得知谢沉霜想娶的是一个乡野孤女时,谢博仁脸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,戚蓉亦是一脸的惊诧,不过她没有谢博仁反应那么大。

  顿了须臾,戚蓉开口:“是她以救命之恩要挟,要你娶她的?”

  谢博仁看向谢沉霜。

  谢沉霜道:“不是,是我想娶她。”

  谢博仁一掌拍在桌子上,怒不可遏反对:“不可能!我们谢家是簪缨世家之首,断不可能让一个乡野孤女进门。”

  “可是叔父,”谢沉霜归的笔直,神色坚定,“我是一定要娶她的。”

  “你魔怔了不成!”谢博仁蹭的一下站起来,指着谢沉霜,怒形于色。

  戚蓉一脸愁色。

  若是谢灵岚,她还能骂上几句,逼着他给谢博仁道歉,但谢沉霜不行。

  谢沉霜从小就是家族翘楚,一直都是被当做谢家未来家主培养的。这些年,谢沉霜也做的很好。他冷静自持,从未忤逆拒绝过长辈的安排,这是第一次。

  看着跪在地上的谢沉霜,戚蓉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
  她太了解谢沉霜了——面上看着温温润润的,十分好说话,可一旦执拗起来,没人劝得动。

  见谢博仁也被气的不轻,戚蓉只好从中调停:“既然大郎中意那姑娘,不如这样,待王家嫡女过门后,再选个好日子,纳了那个姑娘,可好?”

  虽说那姑娘身份卑微,但看在谢沉霜非她不可非份上,勉强纳她做个妾,也不是不可以。

  谢博仁虽面色不虞,但勉强也同意了。

  谢沉霜不同意,他道:“我要娶她为妻。”

  他答应过她,所以要说到做到。

  这话一出,厅堂里顿时一片死寂。

第10章 说媒

  ◎你说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,我帮你找。◎

  叶蓁回到春水村之后,日子一如往昔。

  只是在院中独坐,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廊下窗边时,她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怔愣出神。

  与谢沉霜相处的那三个月,美好的像一场黄梁绮梦,如今梦醒了,她也该面对现实了。

  “嘭——”

  院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。

  叶蓁吓了一跳,她转头,就见春芽哭着跑进来。

  “叶姐姐,你快去看看,我娘她又不好了。”

  叶蓁放下药筐,当即便要跟春芽去,但刚跑了两步,又想起一件事来,她忙折返回去,从箱笼里取出一块包好的帕子,打开见里面的东西还在之后,叶蓁才揣着它急急出门。

  春芽和春花是亲姐妹,自从春花没了之后,她娘的身子就不大好了。再加上前段时间农忙,她娘不听劝,非要到地里去帮忙。她娘本身身子不好,再加上这么一累,农忙完之后,就直接躺下起不来了。

  叶蓁过去时,春花娘已是出气多进去少了,屋里还围了不少人。

  “不要围在屋里,都先出去,我要开始施针了。”

  众人听到这话,纷纷退了出去。

  叶蓁一面给春花娘施针,一面同春芽道:“把那个帕子打开,从里面拿出两根参须,让你娘含在嘴里。”

  这参须还是谢沉霜在的时候,叶蓁买给他的,如今只剩下一点点了,眼下刚好能救个急。

  叶蓁施针过后,春花娘终于睁开了眼睛。

  一众孩子全都跪到了床前,争先恐后叫着娘。

  叶蓁偷偷同春花爹道:“有什么话,尽快说吧。”

  春花娘已是油尽灯枯,她也无能为力了。

  春花爹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闻言身子猛地一颤,顿时红了眼。不过前几日,叶蓁便私下同他说过,春花娘时日无多了,让他该准备就准备起来,所以他也早有心理准备。

  春花爹用手背飞快抹了下眼睛,然后走过去,握住春花娘枯瘦的手,哽咽道:“臭婆娘,有什么话,你说,我跟孩子们都听着。”

  “不要走,你们大姐的路,鸡窝里飞不出凤凰,人要知命,知道吗?”春花娘呵哧呵哧喘着粗气,目光死死盯着床边的女儿们,生怕她们中,有谁再走大女儿的老路。

  春芽姐妹几个哭着点头。

  春花爹也道:“臭婆娘,你放心,她们谁敢学她们大姐,我就打断她的腿。”

  春花娘艰难点点头,蓦的又伸出一只手,朝虚无的空气里探去,嘴上骂道:“春花啊,你这个死丫头,让你不听娘的、不听娘的……”

  话还没说完,干瘪枯瘦的手跌回被面上,睁大的眼珠子瞬间不动了,只有眼角流下一滴泪。

  “娘!”屋内顿时响起痛哭声。

  叶蓁走出去,等在外面的邻居们,纷纷看过来,叶蓁闭了闭眼睛,轻轻颔首,不少人瞬间便红了眼眶。

  春水村虽然平日里鸡飞狗跳不断,但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,村里人都会热心帮忙。

  春花娘的后事办的很体面,春花爹请唢呐吹了三天,在第四天晨雾还未散去时,村里人一路送春花娘出村安葬。

  那天叶蓁也去了。

  春花娘没和春花葬在一起。村子里的习俗是,出嫁的女儿,不能葬在娘家的祖坟里,那样会坏了娘家的运道,所以春花是孤零零葬在山坡上的。

  为春花娘送葬时,叶蓁独自去看了春花。

  春花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,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,笑起来时,会露出两个小虎牙。虽然个子小小的,但却十分能干,除了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之外,她还会绣花打猪草,闲暇时还会跟叶蓁一起上山挖草药。

  可那个心灵手巧的姑娘,如今却成了一座孤坟,还是一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孤坟。

  而这一切,是因为一个春日的早晨。

  早起的农家女,背着竹篓于晨雾蔼蔼中,唱着山歌去田陇上摘桑叶。在路上遇见了打马游玩的富家公子,富家公子对她一见倾心,将其带回家中做妾。

  农家女以为,这是一场爱情的邂逅,却殊不知这是她凋零的开端。

  半年后,富家公子派人将春花送回来时,春花已经疯了。

  无人知道,这半年里,春花经历过了什么。

  等她被送回来时,她的脸毁了,曾经貌美活泼的姑娘,变得疯癫痴傻起来,成了人人都可诱骗欺辱的对象。

  后来,春花死在了一个深夜里,一尸两命,无人知道,孩子的父亲是谁。

  叶蓁蹲下来,将上山时采的花,放在春花坟前。

  “哎呦,你怎么来这儿了?快走快走!”四婶看见叶蓁,不由分说将她拉走。

  送葬返回村里后,众人去春花家里吃过午饭后,这才各自散去。四婶与叶蓁一道回家,路上四婶问:“叶蓁,你跟四婶说句实话,你是不是还想着先前那个男人呢?”

  “嗯?哪个男人?”叶蓁歪着头,一脸疑惑。

  “装!你再给我装!”四婶作势要去拧叶蓁,叶蓁忙娇笑着躲开,连连告饶,“好四婶,我错了,我错了。”

  “错了就老实交代。”四婶双手叉腰,瞪着她。

  “好好好,我老实交代,他都走了,我还想他做什么,早就不想啦。”

  “真的?”四婶目光怀疑看着叶蓁。

  叶蓁咽下嘴里的锅巴,杏眼乌黑纯澈,她举着小手发誓:“真的,骗你是小狗。”

  四婶这才勉强信了,她道:“既然你不想着先前那个男人了,那四婶跟你说个事,今儿隔壁枣庄王木匠媳妇儿跟我一块儿坐席时,向我打听你来着,她说她家大儿子……”

  话还没说完,就被叶蓁截了:“呀,看这天要下雨了,我被子还在外面晒着,四婶,你今儿是不是也晒麦子了?赶快回家收,迟了就该被雨淋了。”

  庄稼人最心疼的就是庄稼了,一听这话,四婶着急忙慌往家跑,但跑了几步之后,四婶又觉得不对劲儿——

  一抬头,天上火烧云成片,哪里像是有雨的样子。

  四婶立刻扭头,叶蓁已经跑了,并且一边跑,还一边喊:“四婶,我还小,不着急。”

  四婶被气的嘴歪,可叶蓁都被吓跑了,她总不能再追上去上赶着做媒,只得就此作罢。

  结果这天夜里,叶蓁回去做了一宿的梦。

  前半段是美梦,后半段是噩梦。

  叶蓁梦见,谢沉霜骑着高头大马,如约来娶她了,村子里所有人都来送她出嫁。但蓦的场景一转,一个黑漆漆的夜里,叶蓁发现自己小腹微微隆起,被白绫吊在房梁上,底下站着神色漠然的谢沉霜。

  叶蓁被生生吓醒了,一摸头上全是冷汗。

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四婶家的院门就被人敲的震天响。

  “谁啊!这大清早的,还让不让……”四婶怒气冲冲打开院门,看见外面的人时,顿时愣住了。

  叶蓁小脸惨白,眼底乌青一片,她双目无神问:“四婶,你昨天说的那家,叫什么来着?”

  “……”

  四婶将叶蓁带进家里,给她倒了碗水,然后细细同叶蓁道:“昨天找我打听你的有三家,一家是枣庄的王木匠家,一家是胡庄的周豆腐家,还有一家是我亲妹子……”

  四婶说的唾沫满天飞,最开始,叶蓁还认真在听,可听着听着,她的眼皮子控住不住往一起耷拉。

  “怎么样?这三家你中意哪家?”四婶长喘一口气,看向叶蓁。

  叶蓁抬手揉了揉眼睛,小脸严肃:“听着都很不错,四婶你别急,让我回家好好想想,想好了我再给你答复。”

  结果回家后的叶蓁,往床上一扑,直接就睡了个昏天暗地。

  过了两日,叶蓁这边始终没动静,四婶便主动上门来问了,叶蓁才想起来,自己还干过这么一件蠢事,她只好硬着头皮道:“四婶,那三家我不熟,谁知道,他们是不是只捡好听的说呀?”

  婚姻之事,向来有长辈出面打听的,叶蓁父母皆亡,无人帮她打听,她确实不好选的。

  四婶便道:“那这样,你说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,我帮你找。”

  叶蓁认真想了想,然后道:“长得好看,脾气要好,还得喜欢猫。”

  四婶一听这话,顿时就给了叶蓁一记眼刀:“你干嘛不直接说,你想嫁给先前那个男人?!”

  叶蓁:“……”

  我不是,我没有,别胡说。

  “四婶,我这要求也不高吧,”叶蓁眨了眨眼睛,一脸娇憨,“那别人成婚,都要求聘礼的,我这也没要求这个呀。”

  四婶横了叶蓁一眼。

  话是这么说,但叶蓁心里的那点小九九,她还能不知道啦?!

  不过叶蓁还是个小姑娘,在情窦初开的年纪,遇见一个惊艳的男人,喜欢人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。

  四婶没说什么,只拍着胸脯,道:“行,包在四婶身上了,你就等着相看吧。”

  不知怎么的,叶蓁右眼猛地跳了跳。

第11章 归来

  ◎叶蓁朝思暮想的人,终于如期而至了。◎

  八月里得了闲,四婶就张罗起这事来了。

  十里八村都知道叶蓁,如今听闻她有意择婿,其他村也有不少人家,请媒人赶过来求娶。原本鲜少来外人的春水村,顿时变得热闹起来。

  叶蓁全程没露面,都是由四婶张罗的。

  一拨接一拨的人,四婶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。

  四婶又是亲自掌眼,又是私下找人打听门户,村里人都打趣,怕是叶蓁亲娘在世,都望尘莫及了。

  最后敲定三个人选后,四婶来找叶蓁。

  四婶先说了这三人的家境秉性,然后同叶蓁道:“这三个最符合你的要求,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,婶子约他们来,你隔着帘子见一见,看中意哪个。”

  “这个先不急,今儿暑气重,四婶你先喝碗绿豆汤解解暑。”叶蓁巧笑倩兮将一碗绿豆汤递过来。

  四婶接过绿豆汤,同叶蓁开玩笑:“算你这丫头有良心,也不枉婶子我这几日,忙前忙后为你张罗。你可要记得,等你成亲那日,婶子可是要坐上席的。”

  “好好好。”叶蓁满口应了。

  四婶绿豆汤还没喝完,叶蓁又端了甜瓜来。最开始四婶以为,叶蓁这般热情招呼她吃喝,是为了谢她这几日的张罗。可在她提了好几次约见面,叶蓁都将话题绕开之后,四婶才咂摸出不对味儿来。

  “四婶,你尝尝这个……”

  “不尝了。”四婶将碗放在石桌上,发出一声清响。

  叶蓁眉心一跳,就见四婶看着她,笑着道:“行了,等你成亲那日,四婶一定吃饱喝足,咱们现在先说正事。叶蓁,你给四婶一句准话,什么时候能见面,人家男方那边,还等着四婶给答复呢!”

  天边晚霞绮丽如缎,在天空中绚烂铺展开来。

  短暂的沉寂过后,叶蓁抬眸,小心翼翼问:“四婶,能不能再等等?”

  “等什么?”

  叶蓁瞬间不说话了。

  一看见叶蓁这个样子,四婶瞬间明白了,她蹭的一下站起来,顿时火冒三丈:“叶蓁,你真以为,那个男人会回来娶你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叶蓁小声开口,她是真的不知道。

  但沉默须臾后,叶蓁又鼓起勇气,抬眸看向四婶:“但是霜霜在临走前说,让我等他三个月,如今三月之期未到,我想再等等。”

  最后一句话,已带了几分央求。

  “叶蓁,你连这种鬼话都信?!”

  四婶气的想骂叶蓁,可见叶蓁一身荆钗布裙,伶仃单薄立在那里,像株风一吹,转瞬就会散开的蒲公英。后面的话,顿时就说不出口了。

  最后她索性丢下一句:“我不管了,你爱怎么着,就怎么着去!”就满面怒气走了。

  晚霞散去,暮色涌动,天色慢慢暗下来。

  小院里只剩下叶蓁一个人,她独自坐在石桌旁,闻到风里有桂花香。

  而叶蓁同谢沉霜分开那日,风里全是四月雪的香气。

  自从那晚,谢沉霜说,暂时不能带她回家时,叶蓁便已经预料到了,她与谢沉霜之间的结局。所以她没有哭闹,也没有纠缠,甚至在听到谢沉霜说,他三个月后再来春水村接她时,她依旧笑着说好。

  因为叶蓁并未将这个承诺当真。

  叶蓁很清醒,她喜欢谢沉霜,谢沉霜给了她三个月的陪伴与温柔。

  她救谢沉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,但分开时,谢沉霜给了她盘缠,外加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,抵消她为他花的钱后还绰绰有余。

  他们之间两清了,用一句承诺体面分开,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。

  头两个月,叶蓁时常会望着廊下窗边出神,但却从未想过三月之期。可自从到了八月,三月之期就像麦芒一般,时不时冒出来,扎的叶蓁狼狈毕现。

  尤其前几天,叶蓁坐在院里,听着去四婶家提亲的人声时,她不受控的就会想到谢沉霜。

  三月之期未到,她真的不等了么?

  万一谢沉霜说的是真的,三个月之后,他就会来娶她呢?

  “喵呜~”狸花猫甩着尾巴,从叶蓁脚边经过。蓦的它身子一轻,然后就被叶蓁放在了石桌上。

  叶蓁趴在桌前,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看着它:“你说,霜霜没有骗我,对不对?”

  “喵呜~”狸花猫甩着尾巴想走,却被叶蓁一把搂在怀中。

  叶蓁摸了摸它的脑袋,重重嗯了声,声色轻快:“既然你也觉得,霜霜不会食言,那我们就再等等吧。”

  狸花猫:“……”

  第二天,叶蓁提着一篮子桂花糕,哄了两刻钟,才将四婶哄好。

  四婶一脸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,可偏偏她又拿叶蓁没办法,只好瞪着她:“说好了,等到八月末,那个男人要是还不来……”

  “我立马去相看。”叶蓁立刻识趣接话,又举了个发誓的手势,四婶这才放过她。

  等叶蓁走了之后,四婶看着一篮子桂花糕,长长叹了口气。

  先前那个男人,一看就是非富即贵,那样的人离开后,怎么可能还会记得,叶蓁这样一个乡野孤女。

  不过让叶蓁等等也好,等三月之期一过,叶蓁对那个男人彻底死心了,以后她的日子才会过得好。

  叶蓁并不知四婶心中所想,自中秋过后,叶蓁每日都要去一回村口,眺望村外蜿蜒的山路,但她等的人一直没来。

  一直等到月底这天,谢沉霜依旧没来,叶蓁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。

  但这天,叶蓁没有时间伤春悲秋。

  邻村有人摔伤了,伤势十分严重,那边的大夫不敢处理,遂派人来请叶蓁过去。

  人命关天的事,叶蓁不敢耽搁,她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,就背着药箱,匆匆跟对方去了。

  走到村口时,正好遇见了大壮。

  大壮听说对方伤势很重,便主动用牛车送他们过去。

  八月的太阳晒在人身上,火辣辣的疼。

  叶蓁顶着烈日过去时,才发现伤者是位老丈。老丈放牛时被牛踢了一脚,老丈从山坡上滚下来,树枝扎进了他的胸膛里。

  这种情况,但凡医术差一点,一个不当心便会要了伤者的性命。

  幸好叶蓁从小跟着叶老爹行医,知道这种情况必须要快准狠,须得力气大的人,一把将树枝拔/出来,然后医者快速上药止血,方才有一线生机。

  但这老丈没有孩子,只和老伴相依为命,左邻四舍怕担责,都不愿意帮忙。

  最后还是跟过来的大壮看不下去,主动站出来帮忙。大壮拔树枝,叶蓁及时处理伤口,他们两人配合默契,才得以救下了老丈。

  等叶蓁忙完,再回到春水村时,已是月上中天了。

  叶蓁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,如今夜已经深了,村里人都睡了,她一路走过来,四周静悄悄的,只有她的脚步声。

  快到家门时,叶蓁发现她家门口亮着灯。

  难不成是四婶见她没回来,特意给她留的?!

  叶蓁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,在看见门口站着的那道人影时,她杏眼瞬间撑圆,呆愣了两个弹指后,立刻朝那人奔去。

  在八月的最后一天,叶蓁朝思暮想的人,终于如期而至了。

  作者有话说:

  晚安吖

第12章 不安

  ◎不要胡思乱想,回去好好睡一觉,天亮我就带你走。◎

  天上星月黯淡,山里万籁俱寂。

  谢沉霜提灯站在门口,听到脚步声,他正要开口时,已被来人抱了满怀。

  谢沉霜愣住。

  他们独处三个月,叶蓁从未像今日这般,这是第一次。

  谢沉霜腾出一只手,安抚拍着叶蓁的背心,柔声问:“怎么了?”

  “我以为,你不会来了。”叶蓁抱着谢沉霜,瓮声瓮气开口。

  叶蓁知道,姑娘家要矜持,可是她怕这一切都是幻觉,她怕她一松手,谢沉霜就不见了,便紧紧抱着谢沉霜不肯撒手。

  谢沉霜哑然失笑,他逗叶蓁:“原来在蓁蓁心中,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?”

  “不是。”叶蓁如是说着,慢慢松开谢沉霜,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角,“我只是,只是……”

  “只是什么?”谢沉霜弯腰与叶蓁平视,含笑望着叶蓁。

  她只是很想他。

  但叶蓁说不出口,她羞赧移开视线。但很快,叶蓁又将视线移回来,落在了谢沉霜的眼睛上。

  谢沉霜的眼里,依旧黯淡无光。

  叶蓁杏眸里顿时浮起心疼:“上京的大夫,也治不好你的眼睛么?”

  谢沉霜没说话,他只是风尘仆仆站在夜色里,向叶蓁伸出手。

  叶蓁不明所以,但还是将手递给他。

  谢沉霜握住叶蓁的手,答非所问:“若我的眼睛好不了,蓁蓁会嫌弃我么?”

  “不会!”叶蓁攥紧谢沉霜的手,杏眸乌黑看着他,语气认真而笃定,“霜霜,我不会嫌弃你,也不会让你看不见的。”

  医海浩瀚无穷,她一定会找到办法,治好他的眼睛。

  她不会让他一辈子都看不见的。

  从上京来春水村这一路,谢沉霜心里莫名很不安,直到听到这近乎承诺的话,那股不安才悄然消散。

  谢沉霜握住叶蓁的手,轻车熟路往院子里走,笑着道:“跟你说笑的,大夫说能治,只是需要些时日。”

  “奥,那就好。”叶蓁松了口气,她自然亲昵抱住谢沉霜的胳膊,“既然能治,那你怎么不先治眼睛?”

  谢沉霜轻笑一声,侧首道:“怕有人觉得,我言而无信。”

  叶蓁:“……”

  进了院子之后,叶蓁才发现,院里还多了两位不速之客。

  青羽叶蓁认识,还有一位,是个面容清丽的陌生姑娘。那姑娘一袭紫色衣裙,看见叶蓁和谢沉霜进来,便轻移莲步过来行礼:“奴婢紫黛,见过姑娘。”

  叶蓁不习惯别人同她行礼,忙道:“不用客气的,快起来。”

  “谢姑娘。”紫黛站起来,她眉眼柔和带笑,看上去比青羽好相处多了。

  进屋之后,谢沉霜同叶蓁解释:“我如今双目不能视物,恐回京路上对你照顾不周,紫黛跟了我多年,有她同行,一路上,你也能多个说话解闷的人。”

  当初在云州时,人生地不熟的,谢沉霜忙的时候,叶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这次谢沉霜专程带了紫黛来陪她,叶蓁心里很感动。

  但感动过后,叶蓁神色又变得迟疑起来。

  谢沉霜看不见叶蓁的迟疑,他笑着道:“好了,时辰不早了,早些去睡吧。”

  语气自然熟稔,一如从前那般。

  “嗯,好。”叶蓁起身往外走,一只脚迈过门槛时,叶蓁又鬼使神差回了头。

  谢沉霜还坐在那里,正微微垂首,唇畔噙笑在撸那只狸花猫。时隔三个多月,那只狸花猫依旧很黏他。

  “霜霜。”叶蓁突然叫他。

  谢沉霜嗯了声,抬首朝她这边‘看’过来。

  但叶蓁却不说话了,她站在门口,看着谢沉霜。

  屋内一灯如豆,谢沉霜坐在桌边。虽然风尘仆仆,但却掩不住矜贵清雅之姿。这样的人,若跌进凡尘里,娶她一个乡野孤女,或许还有几分可能。

  可如今谢沉霜已重回云端,却仍应诺来娶她,叶蓁很开心。

  但开心之余,却又生出几分不真实来。

  “怎么了?”见叶蓁久不开口,谢沉霜开口询问。

  叶蓁看着谢沉霜,小声问:“霜霜,你当真要娶我么?”

  “嗯?”谢沉霜怔愣了下,并未答话,而是起身朝叶蓁走来。

  药箱放在地上,叶蓁怕谢沉霜被它绊倒,忙又折返回去扶谢沉霜,却反被谢沉霜握住了手腕。谢沉霜无奈笑了笑,温声问:“还是不信我?”

  “我没有不信你,我只是……”

  “只是什么?”

  “只是觉得不真实。”叶蓁如实说,她垂着脑袋,声音里全是迟疑。

  暗夜静谧无声,唯有烛火哔啵。

  叶蓁也意识到,自己太患得患失了。谢沉霜今夜才到,她怎么就开始说这么丧的话呢!叶蓁压下心头的凌乱,正要扯开话题时,头上传来一道近似叹息的声音。

  下一瞬,谢沉霜松开叶蓁的手腕,朝前走了一步,抬手将叶蓁拥入怀中。

  清冽温润的雪松香,瞬间包裹住了叶蓁。

  叶蓁一颗心砰砰直跳。

  谢沉霜的声音,从头顶落下来:“现在还觉得不真实么?”

  叶蓁仰头去看谢沉霜,正好撞上了谢沉霜的目光。

  谢沉霜看不见,但他眼神却温柔的不像话。叶蓁心底的不安迟疑,全被这个眼神逼退了。

  谢沉霜握住她的腕骨,安抚捏了捏,扯唇笑开:“不要胡思乱想,回去好好睡一觉,天亮我就带你走。”

  天上星河流转,地上人睡花眠。

  叶蓁躺在床上,翻身时,又嗅到了身上沾染的雪松香,她耳根发烫的同时,又觉得很心安。

  先前的患得患失,再不能撼动叶蓁半分。

  叶蓁拥住被子,满心期待明天的到来。

第13章 强留

  ◎然后,她就这么做了。◎

  第二天,叶蓁醒来第一件事,就是推开窗。

  下一刻,叶蓁杏眸撑圆。

  窗外暴雨如注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小院里积水肆虐,那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,被暴雨砸的弯了腰。

  有那么一瞬间,叶蓁觉得,自己是在做梦。

  他们这里,已经三个月没下雨了,怎么谢沉霜昨晚刚说,今日要带她走,这就下起暴雨来了呢!

  叶蓁走出房门,就见谢沉霜已在廊下了。

  外面风雨大作,谢沉霜坐在廊下,眉眼沉沉的,不知在想什么。叶蓁走过去,闷闷道:“霜霜,下雨了。”

  暴雨敲在青瓦上,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,谢沉霜长眉舒展,轻轻笑了:“是啊,下雨了,地里的庄稼和人都有救了。”

  今夏酷暑炎炎,自夏至后就没下过雨,各地旱灾四起,不单是庄稼,人也受不了。就叶蓁所知,附近十里八村中,有不少老人,都没能熬过这个夏天。

  有了这场雨,人和庄稼都能缓过来了。

  “既然下雨了,那就等雨停了再走吧。”谢沉霜坐在廊下,神色平和,唇角噙笑,“前段时间连日赶路,正好借着这场雨,我也能歇一歇。”

  眼下雨下得这么大,也只能如此了。

  不过下雨归下雨,饭还是要吃的,叶蓁去厨房打算做早饭,她前脚刚进来,后脚紫黛也跟进来了。

  紫黛眉笑着道:“姑娘要做什么?吩咐奴婢来就好了。”

  虽然谢沉霜说,紫黛是他的婢女,但紫黛的言行举止,比叶蓁见过的小姐还像小姐。尤其她十指纤纤,嫩若葱白,一看便知没做过什么粗活。

  叶蓁便道:“不用,我自己可以的,紫黛姐姐,你去歇着吧。”

  “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,紫黛是奴婢,姑娘是紫黛未来的主母,焉有主母劳作,奴婢去歇着的道理?”说着,紫黛诚惶诚恐向叶蓁跪下,“姑娘可是嫌弃奴婢蠢笨?”

  “哎哎哎,有话好好说,你别跪呀。”叶蓁最怕人向她行礼了,她忙将紫黛扶起来。

  最后没办法,叶蓁只得将煮粥的活儿,交给紫黛。

  谢沉霜身边的人,除了青羽,就是紫黛了。青羽每天抱着一把剑,整个人冷冰冰的,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。叶蓁隐约察觉到,青羽好像不喜欢她,所以她每次看见青羽都会绕道走。

  但紫黛不同,她温柔和善,很好相处。

  叶蓁一面做饭,一面同紫黛闲聊:“紫黛姐姐,听霜……沉霜说,你跟他很多年了?”

  “奴婢从七岁起,就跟了公子,今年是第十一年。”

  “十一年,这么久了呀!”叶蓁身子前倾,一杏眼里漾着明晃晃的好奇,“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”

  “奴婢七岁那年,被继父卖进花楼时,恰逢公子路过救了奴婢。后来公子怜奴婢无家可归,便让奴婢进府伺候了。”

  一顿饭的功夫,叶蓁从紫黛那里,打听到了不少谢沉霜的事。越听叶蓁越觉得,自己高攀不起谢沉霜。

  饭后,叶蓁同谢沉霜坐在一起廊下看雨。

  叶蓁平常十分活泼,可今日却一言不发,谢沉霜不禁觉得有些奇怪,他偏头问:“怎么了?”

  “唉~”叶蓁长长叹了一口气,苦着脸道,“霜霜,人跟人的差别好大啊!”

  谢沉霜侧首,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。

  叶蓁皱着脸:“你七岁的时候,就已经在英雄救美了,你知道我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么?”

  谢沉霜:“?!”

  叶蓁一脸的痛心疾首:“我七岁的时候还在玩泥巴。”

  谢沉霜无奈扶额,但还是出声纠正:“不是七岁,是十岁。”

  “十岁?”叶蓁抱膝想了想,“十岁那年我没玩泥巴了,哦,我想起来了,那会儿我正在背医书呢,当年因为背医书,我没少挨我爹的戒尺。”

  叶蓁鲜少说到从前的事,谢沉霜微微侧首倾听。

  叶蓁将头枕在膝盖上,望着白茫茫的雨幕,轻声开口:“我爹那人向来是自在随心,虽然只有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,但他也很少管我。我八岁那年,不知道他怎么想的,突然就说要我继承他的衣钵。从那天起,他白天带着我看诊,夜里就教我背医书,我背错一句,就要挨一下打。那几年,我左手掌心被打的都快没知觉了。”

  说到这里时,叶蓁顿了顿,笑着道: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那几年,我晚上做梦都在背医书。”

  却不想,谢沉霜轻轻颔首,一脸十分理解的模样。

  “你也有过这种经历?”叶蓁睁大眼睛,一脸不可置信看着谢沉霜。

  在叶蓁眼里,谢沉霜是个博闻强记的人,她没想到,谢沉霜从前,竟然也有背书背到魔怔的时候,叶蓁十分好奇,她偏头问:“霜霜也是被爹爹逼着背书的么?”

  “不是。”

  叶蓁立马挪过去,一脸洗耳恭听的表情。

  从前的事,谢沉霜本不欲多说,但听到叶蓁靠过来了,他顿了顿,还是嗓音清淡开了口:“我幼年时,同我娘见面的次数很少,每次见面时,我娘都会问我学业。”

  那时候,若谢沉霜背的流畅,他娘便会很高兴。他们母子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,为了每次见面时,能让他娘高兴,谢沉霜在学业上便十分用功。

  虽然谢沉霜提到这些时面色如常,但叶蓁能察觉到,谢沉霜并不愿意将这段记忆,拿出来与人分享。

  叶蓁正打算换个话题时,谢沉霜冷不丁问了句:“那你怨他么?”

  叶蓁愣了愣,如实答:“当时怨的,但后来就不怨了。”

  谢沉霜问:“为什么后来就不怨了?”

  叶蓁看着眼前的雨幕,声音娇俏:“后来我听人说,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那时候我才明白,我爹之所以对我那么严苛,大概是想着,有朝一日他不在了,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时,能有一技傍身吧。”

  叶老爹身上三点最出名,但让他安身立命的,只有一身医术了。

  所以他将医术传给了叶蓁,让叶蓁一个孤女,能凭借着医术衣食无忧,能被人敬称一声‘小叶大夫。’

  天地间只剩下潇潇雨声,叶蓁偷偷去看谢沉霜。

  天色晦暗难明,谢沉霜伶仃落寞坐在那里,垂眸敛目不知在想什么。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,谢沉霜很快便敛了身上的孤寂,抬眸便要如往常那般温和开口。

  可谢沉霜还没来得及开口,便顿住了。

  因为在这风雨如晦的天气里,叶蓁突然倾身抱住他。天地间的凄风楚雨,在这一刻,悉数被叶蓁用瘦弱的身躯挡住了。

  叶蓁也说不出原因,只是看见落寞伶仃的谢沉霜,她莫名就想抱抱他。

  然后,她就这么做了。

  而被她抱住的谢沉霜,神色有一瞬的错愕,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了。

  他们谁都没说话,叶蓁伸手,想学谢沉霜昨夜安抚她那样,也拍拍他的后背时,冷不丁察觉有一道目光刺过来。

  叶蓁回望过去,看见青羽倚门抱剑而站,看着这边时,叶蓁脸一红,立刻抽身坐了回去。

  下一刻,院门突然被人敲响了。

  叶蓁吓了一跳,她立刻道:“有人来了,我去开门。”

  可因起的太急,她不小心踩到了裙摆,人还没站稳,就又跌回谢沉霜怀中。

  谢沉霜扶住她,声色无奈:“你慢点。”

  “哦,好。”叶蓁面色绯红从谢沉霜怀中退出来,下意识又抬眸看了一眼,门口已经没有青羽的身影了。

 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,叶蓁随手抓了把伞,步履慌乱往门口走。

  院门打开,四婶撑着伞站在外面。

  “你这丫头在家做什么呢?怎么我敲了这么久的门,你才……咦,你脸怎么这么红?”

  “有吗?”叶蓁用手背碰了碰脸颊,嘶,好烫。

  叶蓁转移话题:“四婶,你找我有什么事么?”

  “没事,就是突然下这么大的雨,你一个人在家,我不放心,过来看看你。你把门窗都关好啊,别让雨灌进去了,还有……”四婶絮絮叨叨说着,冷不丁看见廊下的谢沉霜时,顿时惊的嘴巴都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。

  那个男人竟然真的回来了?

  雨太大了,叶蓁同四婶道:“四婶,要不您进来坐会儿吧?”

  “不了,我家三丫一个人在家呢,我看看你就回去了。”四婶说完,又看了谢沉霜一眼,这才抓着伞,冒雨回家去了。

  雨太大了,叶蓁虽然撑了伞,但她身上还是淋湿了。回到廊下,叶蓁丢下一句‘我去换身衣裳’,便逃也似的躲进屋去了。

  谢沉霜坐在廊下,垂首时,唇畔带了笑,狸花猫在他手中,舒服的发出咕噜声。

  这场暴雨整整下了三日,才终于放晴了。

  原本放晴之后,他们便该出发了,村里却传来消息,说暴雨致山林滑坡,将通往外面的路堵死了,这十里八村的人,暂时全都出不去了。

  叶蓁:“!!!”

  她这是犯太岁了么?!

诗经中的女孩灵动名字1500个,诗经中的女孩灵动名字带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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